太湖的風,帶著初春特有的濕冷和淡淡的魚腥味,吹過梅村低矮的茅屋和縱橫交錯的河汊。忠義救國軍的旗幟在臨時營地上空獵獵作響,但營地本身,卻像一張被隨意涂抹的畫布,混亂而充滿張力。
整編的命令下達了,卻遠非何行健訓話時描繪的那般井然有序。所謂教導總隊、行動總隊,在現(xiàn)實中更像一個個劃地而治的土圍子。李振邦和他那幾十個從上海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老底子”,加上后續(xù)收攏的一些潰兵和當?shù)卣心嫉摹⒀凵袂由霓r(nóng)家青年,被塞進了行動總隊下面的一個大隊里。大隊長是個滿臉橫肉、據(jù)說以前是太湖水上保安團營長的家伙,名叫胡金彪,開口閉口離不開“老子當年”。李振邦因為識字(這在隊伍里算稀缺資源),又經(jīng)歷過上海血戰(zhàn),被胡大隊長隨手一點,成了第三中隊的中隊長,管著五十多號人。羅七,理所當然成了他的副中隊長。
他們的“轄區(qū)”,是梅村附近幾個星羅棋布的水鄉(xiāng)村落和一片片望不到邊的蘆葦蕩。裝備?胡大隊長丟過來十幾支銹跡斑斑的“老套筒”和漢陽造,幾桿打霰彈的土銃,幾把豁了口的大刀片子,外加每人可憐巴巴的幾發(fā)子彈。羅七對此嗤之以鼻:“媽的,打發(fā)叫花子呢!”他私下不知從哪個收編來的前土匪小頭目那里,弄來兩把保養(yǎng)得還算不錯的駁殼槍,自己別了一把,另一把塞給了李振邦。“拿著,關鍵時候比燒火棍強!”
生存,成了頭等大事。軍餉?那是畫在紙上的大餅。吃飯靠“自籌”——這是官方的說法,翻譯過來就是:自己去弄。太湖地區(qū)富庶,但連年戰(zhàn)亂加上日偽盤剝,百姓的日子也苦。羅七的“江湖手段”立刻派上了用場。他帶著幾個面相兇悍的老兄弟,熟門熟路地找到當?shù)氐谋iL、鄉(xiāng)紳,或是某個開著小雜貨鋪的老板。有時候是“借糧”,有時候是“募捐”,有時候則帶著不容商量的眼神。李振邦對此極度不適。他親眼看見羅七在一個小雜貨鋪里,因為老板哭訴說實在沒糧了,不耐煩地一腳踹翻了柜臺邊裝米的瓦缸,白花花的大米灑了一地,老板跪在地上哭嚎著去捧。羅七只是罵罵咧咧:“哭喪個屁!老子打鬼子不要吃飯???記著賬,等光復了找戴老板還你!” 李振邦想說什么,卻被羅七一個眼神瞪了回去:“李隊長,心軟就別在這敵后混!弟兄們餓著肚子,拿什么去‘忠義救國’?”
“忠義救國軍”的名號,在敵后初期,更像是一面招搖的旗子,一面聚攏散兵游勇的幌子,一面給地方勢力施加壓力的令牌。其真正的“救國”作用,體現(xiàn)在那些零星的、如同水鄉(xiāng)星火般的襲擊上。
1938年的秋天,風里開始帶著稻谷的清香,也帶來了一個情報:一小隊日軍,乘坐一艘小型的柴油汽艇,定期沿著金山衛(wèi)附近的幾條主要河汊巡邏,耀武揚威,搜刮沿岸村莊。第九支隊支隊長姚杏林,一個行伍出身、臉上有疤的精悍漢子,決定拿這艘汽艇開刀,地點選在河道狹窄、蘆葦茂密的韓家塢。李振邦的第三中隊被抽調配合行動。
行動前夜,在韓家塢外一處隱蔽的河汊里,李振邦和羅七帶著挑選出來的十幾個水性好、膽子大的隊員,最后一次檢查裝備。除了幾支老槍,更多的是集束手榴彈(用麻繩和布條把幾顆手榴彈捆在一起)和用油布包裹的炸藥包。河水冰冷刺骨,月光慘淡地照在眾人緊張而沉默的臉上。
“聽著,”羅七壓低聲音,目光掃過眾人,“水里不比岸上,動靜要??!靠近了,別管別的,就把這‘鐵西瓜’往它那鐵屁股上招呼!炸響了,岸上的兄弟會接應!”他拍了拍腰間插著的駁殼槍和一把磨得锃亮的匕首,“水里用不上槍,靠這個!”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眼神里透出狼一般的兇光。
李振邦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帶著水腥味灌入肺腑。他看著身邊這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有羅七這樣的亡命徒,也有幾個眼神里還帶著農(nóng)家青年樸拙的隊員。此去生死難料?!盀榱私鹕叫l(wèi)死難的鄉(xiāng)親!為了上海死去的弟兄!”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力量。隊員們默默點頭,握緊了手中的武器。
第二天黃昏,夕陽如血,將河面染成一片金紅。日軍的汽艇突突突地駛入了韓家塢狹窄的河道。艇首插著刺眼的膏藥旗,幾個日軍士兵抱著槍,懶散地靠在船舷上,對兩岸密不透風的蘆葦毫無戒備。
“打!”姚杏林一聲怒吼,如同驚雷炸響!
“噠噠噠……砰!砰!砰!”
兩岸蘆葦叢中,預先埋伏好的忠救軍火力點驟然開火!幾挺寶貴的捷克式輕機槍噴吐出憤怒的火舌,子彈潑水般射向汽艇。步槍的射擊聲此起彼伏。汽艇上的日軍猝不及防,瞬間被打倒兩個,剩下的慌忙趴下還擊,汽艇的引擎發(fā)出刺耳的轟鳴,試圖加速沖出伏擊圈。
就是現(xiàn)在!
李振邦和羅七幾乎同時低吼一聲,帶著水下的隊員,如同水鬼般悄無聲息地從蘆葦根下潛游而出,奮力向正在加速的汽艇尾部靠近!冰冷的河水包裹著身體,子彈嗖嗖地射入水中,帶起一串串氣泡。李振邦的心跳得像要炸開,肺部憋得生疼,但他死死盯著那越來越近的、攪動著水花的螺旋槳和艇尾。
羅七游在最前面,像一條兇猛的鯊魚。他第一個靠近了艇尾,猛地從水下探出頭,臉上水珠淋漓,眼神兇狠如野獸。他奮力將一捆集束手榴彈塞進了汽艇尾部發(fā)動機艙附近的縫隙!同時,李振邦和另一名隊員也將炸藥包奮力貼了上去!
“轟!轟隆——!”
兩聲震天動地的巨響幾乎同時爆發(fā)!巨大的水柱沖天而起!汽艇尾部被炸開一個巨大的豁口,濃煙裹挾著火焰沖天而起!引擎發(fā)出最后一聲哀鳴,徹底癱瘓。汽艇劇烈地搖晃著,開始下沉。艇上的日軍鬼哭狼嚎,如同下餃子般跳入水中。
岸上的火力更加猛烈地傾瀉過來,將落水的日軍籠罩在彈雨之中。水下的忠救軍戰(zhàn)士也紛紛冒頭,用匕首、刺刀甚至拳頭,與在水中掙扎的日軍展開慘烈的搏殺。河水迅速被染紅。
這場伏擊戰(zhàn)干凈利落。日軍巡邏艇被擊沉,艇上一個小隊的日軍除少數(shù)跳水后被俘(很快就被憤怒的當?shù)卮迕裉幹昧耍瑤缀跞姼矝]。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傳遍水鄉(xiāng),“忠義救國軍”的名號第一次在敵后百姓口中帶上了些許敬畏。李振邦看著那艘在火光中緩緩下沉的鐵殼殘骸,胸中郁積的仇恨仿佛找到了一絲宣泄的出口。羅七則得意地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不知是敵人的還是自己蹭破的),咧著嘴:“媽的,痛快!這‘鐵西瓜’夠勁!”
時間推移到1939年春天。忠救軍的活動范圍擴大到了松江泖橋一帶。這里水網(wǎng)更加密集,桑林成片,稻田開始泛綠。情報傳來,一支約百人的日軍中隊,在幾十個偽軍(當?shù)匕傩毡梢牡胤Q之為“二鬼子”)的配合下,下鄉(xiāng)進行所謂的“清鄉(xiāng)掃蕩”,目標是摧毀一個懷疑有新四軍活動的村莊。
李振邦的中隊再次被派往泖橋附近設伏阻擊,遲滯日軍,掩護村民轉移。戰(zhàn)斗在午后打響,地點在一片開闊的桑林和剛剛灌水的稻田交界處。
日軍顯然吸取了教訓,行動謹慎得多。他們火力強大,九二式重機槍和擲彈筒壓得忠救軍幾乎抬不起頭。李振邦帶著他的中隊依托著田埂和桑樹頑強抵抗,但傷亡很快出現(xiàn)。一個隊員剛探出頭射擊,就被一發(fā)擲彈筒炸得血肉模糊。羅七也掛了彩,胳膊被子彈擦過,鮮血染紅了袖子,他罵罵咧咧地撕下布條胡亂包扎,手中的駁殼槍依舊打得兇狠,但面對日軍密集的火力網(wǎng),個人的勇武顯得杯水車薪。
最要命的是日軍一挺布置在側翼小土包上的“歪把子”輕機槍(大正十一式)。那“咯咯咯”如同母雞下蛋般的獨特聲音,成了收割生命的喪鐘。它居高臨下,形成交叉火力,死死壓制住了李振邦中隊所在的區(qū)域。子彈打得田埂上的泥土噗噗作響,桑樹枝葉被打得紛紛斷裂。李振邦和幾個隊員被壓在一個淺淺的洼地里,頭都抬不起來,每一次試圖轉移位置,都會招來一陣致命的彈雨。這樣下去,被包餃子只是時間問題。李振邦心急如焚,汗水混著泥土流進眼睛,視線一片模糊。死亡的陰影,比在上海時更加冰冷地迫近。
就在這絕望的時刻,那挺“歪把子”機槍令人心悸的“咯咯”聲,突然啞火了!
緊接著,從日軍側后方那片茂密的桑林深處,響起了清脆、迅疾、節(jié)奏感極強的步槍點射聲!那聲音李振邦永遠不會忘記——是“N4A”!是新四軍的槍聲!
幾顆精準的子彈,如同長了眼睛般,瞬間擊斃了那挺“歪把子”機槍的射手和副射手!日軍側翼的火力點頓時啞火!
“援軍!是友軍!”忠救軍中有人驚喜地大喊。
壓力驟減!李振邦猛地抬起頭,只見桑林邊緣,幾十個灰色的身影如同獵豹般敏捷地躍出,依托著桑樹和田埂,向日軍側后方發(fā)起了猛烈的攻擊!他們的戰(zhàn)術配合極其嫻熟,火力雖然不算特別兇猛,但精準度極高,每一槍都打在日軍的痛處。日軍的陣型瞬間被打亂,不得不分兵應對側翼的威脅。
李振邦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機會,嘶吼著:“弟兄們!沖啊!打他狗日的!”帶著憋了一肚子火的隊員們,從洼地里躍出,向正面亂了陣腳的日軍發(fā)起反沖鋒!羅七更是像打了雞血,端著駁殼槍沖在最前面,嘴里不干不凈地罵著。
日偽軍在忠救軍和新四軍的前后夾擊下,損失慘重,丟下十幾具尸體和一部分搶掠來的物資,狼狽地向據(jù)點方向潰退。
戰(zhàn)斗結束,硝煙尚未完全散去,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硫磺味和血腥氣。桑林被炸得七零八落,嫩綠的桑葉上沾染著暗紅的血跡。田埂邊,倒斃著雙方士兵和幾具穿著黑狗皮的偽軍尸體。
忠救軍和新四軍在彌漫的硝煙中短暫地隔著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對峙。氣氛有些微妙。忠救軍這邊,士兵們大多衣衫襤褸,臉上帶著疲憊和劫后余生的慶幸,羅七的手下更是有幾個歪戴著帽子,敞著懷,露出里面的破棉絮,眼神里帶著慣有的痞氣和一絲對新四軍的好奇與戒備。
新四軍那邊,戰(zhàn)士們雖然同樣面黃肌瘦,軍裝洗得發(fā)白打著補丁,但隊列整齊,槍口雖然放低,卻保持著警惕,眼神銳利而沉靜。一個身材瘦高、面容清癯、約莫三十歲左右的軍官從隊列中走出。他灰色的軍裝雖然舊,卻干凈整潔,臂章上“N4A”三個字母白得刺眼。他臉上帶著溫和卻堅定的神情,目光掃過忠救軍的士兵,最后落在李振邦臉上,似乎認出了這個曾在上海戰(zhàn)場被他們救過的學生兵,微微頷首示意。
“多謝友軍及時援手!”忠救軍這邊帶隊的另一個中隊長(胡大隊長沒來)抱了抱拳,語氣帶著感激,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
“同是抗日武裝,目標一致,互相支援是應該的?!毙滤能娷姽俚穆曇羝胶陀辛?,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沉穩(wěn)。他自我介紹道:“我是新四軍淞滬游擊支隊指導員,周明遠?!?/p>
周明遠!李振邦記住了這個名字。他看著周明遠,又下意識地看了看自己這邊歪歪扭扭的隊伍,還有羅七那幾個敞著懷、眼神亂瞟的手下,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心頭。
短暫的交流后,雙方各自收拾戰(zhàn)場,救治傷員,準備撤離。李振邦指揮著隊員收斂陣亡弟兄的遺體,心情沉重。他無意中回頭,望向新四軍那邊。
夕陽的金輝灑在桑林上,給戰(zhàn)場染上了一層悲壯的暖色。周明遠沒有立刻離開。他正蹲在一個田埂邊。那里坐著一個衣衫破爛、滿臉皺紋的老農(nóng),腿上有一道被流彈擦破的傷口,正汩汩地往外滲著血。周明遠從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布包里拿出干凈的布條(也許是繃帶),小心地替老農(nóng)清洗傷口,動作輕柔而熟練。他低聲對老農(nóng)說著什么,聲音很輕,聽不清內容,但那老農(nóng)原本渾濁、充滿恐懼的眼睛里,漸漸涌上了淚水,然后是深深的、近乎虔誠的感激。
這一幕,像一根燒紅的針,毫無征兆地、狠狠地刺進了李振邦的心窩。刺痛感如此清晰,讓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想起昨天路過一個小村莊時,羅七因為“借糧”再次受挫,惱羞成怒之下,一腳踹翻了一個老嫗護在懷里的米缸,那半缸救命的糙米灑了一地,老嫗撕心裂肺的哭嚎聲猶在耳邊……
“忠心義勇,救國救民……”李振邦下意識地低聲重復著這面旗幟上的口號。八個字,此刻卻像冰冷的石塊,沉甸甸地砸在他的心上,砸出一片迷茫的漣漪。救的什么國?救的什么民?他抬頭,望向那面在晚風中依舊飄揚的“忠義救國軍”旗幟,再低頭看看周明遠細心為老農(nóng)包扎的身影,一種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困惑和苦澀,如同初春冰冷的太湖水,將他緩緩淹沒。這水鄉(xiāng)的星火,究竟照亮的是救國的路,還是僅僅照亮了這亂世中更加幽深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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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
【劇本】 《黑紅》已完結,歡迎欣賞、指正,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