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梆子聲剛過,翊坤宮偏殿的鎏金獸首香爐里還浮著殘煙,年世蘭卻在一聲壓抑的抽氣中猛然坐起。
錦被滑落肩頭,露出月白色寢衣下因驚悸而輕顫的肩線——夢里那股焚身的灼痛太過真切,連同那句“皇上,你害的世蘭好苦”的泣血吶喊,似乎還卡在喉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
“娘娘?”外間值夜的頌芝聽得響動,披著件素色比甲便掀簾進來,銅胎掐絲琺瑯燭臺上的燭火晃了晃,映得她臉上滿是驚惶,“可是魘著了?”
年世蘭怔怔望著雕花拔步床頂垂下的流蘇——那是用上好的赤金線織的鳳凰紋樣,曾是她最愛的奢靡。
可此刻映入眼簾,卻讓她想起前世冷宮墻上剝落的朱漆。
她抬手撫上自己的臉頰,肌膚細膩光滑,沒有半分灼傷的痕跡。
再環(huán)顧四周,紫檀木妝奩、嵌玉屏風、墻角冰鑒里新?lián)Q的白桃……這分明是她初封華妃時的翊坤宮陳設(shè)。
“我……”她聲音沙啞得厲害,視線掃過頌芝腰間系著的攢珠荷包——那是她前年賞的,樣式還未改朝換代。
一個荒謬卻又讓她心悸的念頭猛地竄起:難不成,那場焚盡一切的大火,那場魂游宮墻的漫長恨意,竟只是一場冗長的噩夢?
頌芝見她眼神空茫,忙不迭要去喚小廚房備安神湯,臨走前又習慣性地吩咐小太監(jiān):“快把歡宜香點上,娘娘醒了?!?/p>
“不必?!蹦晔捞m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顫抖。
“歡宜香”三個字像根細針,驟然刺破了夢境與現(xiàn)實的混沌——甄嬛那張清冷的臉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她說“娘娘多年不孕,怕是這歡宜香的功勞”。
前世的自己何等愚蠢,竟將那馥郁的香氣當作恩寵的象征,日日聞著那催命的麝香入眠。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情緒,接過頌芝遞來的碧螺春。
茶湯碧綠清澈,映著她微微晃動的倒影——鏡中人依舊是那副艷光逼人的模樣,只是眼底深處,那團焚燒了半生的妒火,似乎被一場虛驚的冷汗?jié)蚕藥追帧?/p>
“今兒是什么日子了?”她呷了口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溫潤的茶盞,語氣刻意放得平淡。
“娘娘真是睡糊涂了,”頌芝一邊替她梳理散落的青絲,一邊柔聲回稟,“還有十日便是三年一度的殿選了,各宮都在忙著預備呢。方才景仁宮的江公公來了兩回,說皇后娘娘請您醒了過去說話?!?
殿選……年世蘭心中微動。
她記得這一屆,有驚鴻舞技壓群芳的甄嬛,有飽讀詩書的沈眉莊,還有……那些曾被她視作眼中釘,最終卻見證她凄涼結(jié)局的女子。
前世此時,她正忙著在各宮安插眼線,盤算著如何將新入宮的秀女踩在腳下,哪會留意皇后那看似溫和的召見,實則暗藏機鋒。
“黃規(guī)全來了嗎?”她忽然問道,目光落在窗外漸漸泛白的天色上。那抹魚肚白讓她想起前世冷宮的霜雪,冰冷而絕望。
“回娘娘,黃總管已在外面候了快一個時辰了?!?/p>
頌芝話音剛落,便聽殿外傳來太監(jiān)特有的尖細嗓音:“奴才黃規(guī)全給華妃娘娘請安,娘娘萬福金安——”
年世蘭抬眼望去,見黃規(guī)全穿著一身簇新的綢緞總管服,正弓著背跪在金磚上。
這張臉,前世沒少替她做那些打壓六宮的勾當,此刻看來卻多了幾分可利用的“親近”——畢竟是年家遠房的親戚。
“起來吧?!彼吭阱\墊上,指尖輕輕敲擊著扶手,“殿選的差事,你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回娘娘,都按您的吩咐預備妥了,從采買秀女服飾到安排歇息宮殿,奴才都一一核查過,絕不出岔子。”黃規(guī)全賠著笑,眼角的皺紋堆成一團。
年世蘭淡淡“嗯”了一聲,語氣聽不出喜怒:“本宮這幾日略感風寒,體元殿那邊就不去親自查看了。你是本宮的人,辦事穩(wěn)妥,本宮信得過?!?/p>
她頓了頓,故意提高了些音量,“只是這差事關(guān)乎皇家顏面,若是出了紕漏,你該知道本宮的規(guī)矩?!?/p>
黃規(guī)全額頭滲出細汗,連忙叩首:“奴才明白,定當盡心竭力,不敢有負娘娘重托!”
看著黃規(guī)全退下的背影,年世蘭嘴角勾起一抹幾不可察的弧度。
她特意在黃規(guī)全面前提及要去景仁宮回話,便是要將這殿選的差事明面上推到皇后的轄制下——將來若有任何差池,自有皇后那“六宮之主”的頭銜頂著,與她年世蘭何干?
前世她總愛沖鋒在前,如今才明白,藏在幕后,借刀殺人,方是深宮自保的上策。
“頌芝,更衣吧?!?/p>
她起身走向內(nèi)室,目光掃過掛滿衣架的華服——一水兒的石榴紅、酡顏紫,繡著張揚的鳳凰牡丹,刺得人眼睛生疼。
以往她最愛這烈火般的顏色,覺得唯有如此方能襯得起她年世蘭的身份與恩寵。
可此刻,她卻覺得那紅色像極了前世染在她雙手上的血,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頌芝捧來一件大紅色蹙金繡鳳凰的常服,那是年世蘭往日最愛穿的。
她卻輕輕搖了搖頭,目光落在箱底角落——那里壓著一件幾乎被遺忘的素色宮裝,月白色的杭綢上,用銀線繡著幾枝水墨般的并蒂蓮,針法細膩,卻因許久未動而蒙了層薄灰。
“把那件……月白繡蓮的取出來?!蹦晔捞m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悵然。
頌芝愣住了,手里的紅裳差點掉在地上。這件衣服還是去年江南織造進貢的,因顏色素凈,又繡了蓮花,民間素有“蓮”與“憐”諧音的忌諱,娘娘嫌它晦氣,只試穿了一次便命人壓了箱底,如今怎么……
“娘娘,這……”頌芝遲疑著,看著年世蘭平靜卻不容置疑的眼神,終究還是依言取出了那件素衣。
年世蘭接過衣衫,指尖觸到微涼的杭綢,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
前世她總以為穿得越華貴,便越得皇上看重,卻不知那一身艷色,早已將自己推向了風口浪尖。
她對著銅鏡,慢慢將素衣穿上,鏡中的人影少了幾分張揚凌厲,多了些沉靜疏離,竟連眉眼間的英氣都柔和了許多。
“你跟著本宮多年,如今也是該為自己打算的年紀了?!?/p>
年世蘭看著鏡中頌芝忙碌的身影,忽然開口。前世她為了固寵,竟將一心向著自己的頌芝送給皇上做了答應(yīng),如今想來,何等涼薄。
“將來無論你是想出宮尋個好人家,還是留在宮里,本宮都不會虧待你?!?/p>
頌芝正替她系著裙帶的手猛地一頓,眼眶瞬間紅了。
她跟著年世蘭從王府到皇宮,見過她的盛寵,也見過她的跋扈,卻從未聽過她用如此溫和的語氣談及自己的歸宿。
“奴婢……奴婢只想伺候娘娘一輩子!”
她聲音哽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若不要奴婢了,奴婢……”
“傻丫頭,快起來?!?/p>
年世蘭轉(zhuǎn)過身,親手將她扶起,指尖觸到她手背上的薄繭——那是常年為她打理瑣事磨出來的。
她心中一軟,語氣更柔,“在本宮面前,不必動不動就行此大禮。你放心,只要本宮在一日,就不會讓你受委屈?!?/p>
正說著,殿外傳來周寧海的聲音:“啟稟娘娘,景仁宮江公公又來了,說皇后娘娘在等您呢。”
年世蘭對著銅鏡理了理鬢邊的珍珠釵,那是一支樣式極為簡單的赤金點翠步搖,比起往日滿頭的珠翠,顯得格外素凈。她深吸一口氣,鏡中人的眼神沉靜如水,再不見半分前世的癡狂與怨懟。
“走吧?!彼龑炛サ恍Γ切θ堇镉嗅屓?,有決心,還有一絲旁人看不懂的滄桑。
朱紅色的宮門在她身后緩緩打開,清晨的陽光透過雕花窗欞灑在她素色的衣擺上,仿佛為這深宮里的烈焰鳳凰,披上了一層溫潤的月光。
這一世,她年世蘭不再是那個困于情愛、任人擺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