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月賓聽著年世蘭那句意味深長的話,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瞬間便品出了其中的深意。
那話里藏著的鋒芒與決絕,她怎會聽不出來?
只是,話到了嘴邊,卻像被無形的線纏了幾圈,繞來繞去,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有些事,心里明鏡似的就好,說破了,反倒傷了眼下這層微妙的平和。
她抬眼看向年世蘭,對方正閑適地靠在軟榻上,鬢邊的赤金嵌紅寶的流蘇隨著呼吸輕輕晃動,眉眼間帶著幾分酒后的慵懶,卻又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齊月賓知道,年世蘭這是在告訴她,有些賬不必算得太明,有些路只能照著既定的方向走。
“行了,一切你都不用管,”年世蘭伸手揉了揉眉心,語氣里帶著幾分漫不經(jīng)心的疲憊,卻又透著不容置喙的威嚴(yán),“你只需要知道提防著些別人就可以了。”
話音剛落,她便側(cè)過身,徑直往軟榻深處挪了挪,蜷起身子,像是卸下了滿身的防備,輕聲道:“我今晚不回去了,在你這兒睡。”
齊月賓望著她的背影,那背影在燭火下顯得有些單薄,卻又透著一股說一不二的執(zhí)拗。
她無奈地?fù)u了搖頭,唇角卻幾不可察地漾起一絲極淡的笑意:“行,那我讓人去你宮里知會一聲,省得頌芝她們白白牽掛?!?/p>
年世蘭在身后含糊地應(yīng)了一聲,不多時便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像是真的累極了。
齊月賓示意宮人熄了大半的燭火,只留一盞放在廊下,昏黃的光暈透過窗紙灑進(jìn)來,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她知道,年世蘭看似隨性的決定里,從來都藏著深謀遠(yuǎn)慮,今夜留宿,或許不只是為了歇腳那么簡單。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窗紙上剛?cè)玖藢拥聂~肚白,殿外便傳來細(xì)碎的腳步聲。
齊月賓向來醒得早,此刻正坐在妝鏡前由侍女梳理長發(fā),聞言微微抬了抬眼:“何事?”
進(jìn)來回話的是端妃宮里的掌事宮女,臉上帶著幾分探究與不安:“回娘娘,方才宮里來傳話,說……說皇上一早便讓人去倚梅園尋一位宮女,聽說是昨夜宴席散后,皇上想起了些舊事,特意讓人去的?!?/p>
“倚梅園?”齊月賓握著書卷的手指微微一頓,眸子里閃過一絲疑惑,“怎么好好的想起倚梅園的宮女了?”
恰在此時,年世蘭披著件素色披風(fēng)從內(nèi)室走出來,發(fā)間還帶著未散的慵懶,聞言挑了挑眉,接過侍女遞來的熱茶抿了一口,語氣聽不出喜怒:“許是昨夜我提了句倚梅園的梅花,勾得皇上想起了什么吧?!?/p>
齊月賓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淡然,便知她心里早有計較,也就不再多問,只轉(zhuǎn)頭對宮女道:“知道了,下去吧,讓小廚房把早膳端上來?!?/p>
兩人相對而坐,桌上擺著幾樣精致的點心與清粥,氣氛一時有些安靜,只有銀匙碰到白瓷碗的輕響。
“皇上派人去倚梅園尋宮女,”齊月賓終究還是忍不住開口,語氣里帶著幾分試探,“這事兒……會不會有什么蹊蹺?”
年世蘭舀了一勺燕窩粥,慢悠悠地咽下去,才抬眼看向她,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有什么的,皇上是天子,天子想找誰便找誰,哪兒需要什么理由?”她頓了頓,又補(bǔ)充道,“左右不過是些后宮瑣事,掀不起什么大浪,端姐姐不必放在心上。”
齊月賓點點頭,不再言語。
她知道年世蘭的性子,看似漫不經(jīng)心,實則眼觀六路,既然她這般說,想必是有了應(yīng)對之法。
早膳剛過,年世蘭便起身要走。
齊月賓送她到門口,輕聲道:“萬事小心?!?/p>
年世蘭回頭沖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幾分桀驁與自信:“放心,這宮里的事,還亂不了我的分寸?!?/p>
坐上轎輦,頌芝輕聲問道:“娘娘,咱們直接回宮么?”
年世蘭閉著眼靠在軟墊上,指尖輕輕敲擊著膝蓋,半晌才緩緩開口:“先去啟祥宮,我去瞧瞧曹貴人。”
頌芝心里微微一動,面上卻恭敬地應(yīng)了聲“是”。
她跟在年世蘭身邊多年,自然知道這位主子的性子,此刻突然要去見曹琴默,定不是什么好事。
啟祥宮近來因曹貴人病著,一向冷清,年世蘭這時候去,怕是要給那病中的曹貴人添些堵了。
轎輦在宮道上緩緩前行,兩側(cè)的宮墻高聳,朱紅色的宮門上銅環(huán)在晨光下泛著冷光。
年世蘭掀開轎簾一角,看著外面匆匆走過的宮女太監(jiān),眼神里沒什么溫度。
曹琴默這些日子的小動作,她怎會不知?
仗著自己病了,便想借著皇后的勢力要回溫宜,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只是她年世蘭的決定,豈是旁人能輕易更改的?今日便讓她徹底死了這條心。
剛到啟祥宮外,便有小太監(jiān)匆匆跑進(jìn)去通報。
不多時,音袖便迎了出來,臉上堆著幾分勉強(qiáng)的笑意:“奴才給華妃娘娘請安,娘娘大駕光臨,真是讓啟祥宮蓬蓽生輝。”
年世蘭沒看她,徑直往里走,語氣淡淡:“你家小主呢?病得重不重?”
“勞娘娘掛心,小主剛起身,正在內(nèi)殿歇著呢?!币粜溥B忙跟在身后,聲音里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進(jìn)了內(nèi)殿,一股淡淡的藥味撲面而來。
曹琴默穿著身素色的寢衣,半靠在軟榻上,頭發(fā)松松地挽著,臉色確實有些蒼白,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瞧著倒真有幾分病容。
只是那雙眼睛,在看到年世蘭進(jìn)來時,飛快地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又被強(qiáng)壓下去。
“華妃娘娘萬福金安。”曹琴默掙扎著想要起身行禮,卻被年世蘭抬手制止了。
“你這兒還病著,就不必多禮了,”年世蘭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端起頌芝遞來的茶,慢條斯理地吹了吹,“坐著說話吧?!?/p>
曹琴默依言坐下,雙手緊緊攥著衣角,指尖微微泛白。
她知道年世蘭突然到訪,定沒什么好事,心里早已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年世蘭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曹琴默臉上,帶著幾分審視的意味,半晌才緩緩開口:“曹貴人最近這是怎么了?昨兒夜宴上,我聽皇后娘娘說你病了,這不,一大早就趕緊過來瞧瞧?!彼恼Z氣聽起來頗為關(guān)切,眼神里卻沒什么暖意。
曹琴默勉強(qiáng)笑了笑,聲音帶著幾分病后的虛弱:“讓娘娘掛心了,也沒什么大礙,就是近來總有些睡不好。”這話倒不算全假,自從溫宜被抱走后,她夜里確實常常輾轉(zhuǎn)難眠。
“是么?”年世蘭挑了挑眉,語氣里帶著幾分玩味,“我還以為你是憂思過度呢。既然你睡不好,那溫宜就更不能回來了,不然豈不是更讓你睡不安穩(wěn)?”她頓了頓,看著曹琴默瞬間僵硬的臉色,慢悠悠地補(bǔ)充道,“放心,我會去跟皇上說一聲的,保準(zhǔn)不讓溫宜來擾了你休息?!?/p>
曹琴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卻被年世蘭那帶著壓迫感的眼神堵了回去。
她怎么也沒想到,年世蘭竟會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
那句“我會去跟皇上說一聲”,像是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上,讓她瞬間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在年世蘭面前,她根本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年世蘭看著她臉上的表情一點點裂開,從強(qiáng)裝鎮(zhèn)定到難以置信,再到難以掩飾的憤怒與絕望,心里竟升起一絲快意。
她就是要讓曹琴默知道,誰才是這后宮里能說了算的人,誰才是能決定溫宜去向的人。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殿內(nèi)只剩下香爐里檀香燃燒的輕響。
曹琴默的手指緊緊攥著身下的錦褥,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她低著頭,長長的睫毛掩蓋住眼底翻涌的情緒。
年世蘭卻像是沒看到她的異樣,又慢悠悠地開口,語氣帶著幾分隨意,仿佛只是在說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小事:“對了,曹貴人病著,怕是還不知道吧?皇上今日新得了一位妹妹,封為答應(yīng),正高興著呢?!?/p>
這話像是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中了曹琴默最敏感的神經(jīng)。
她猛地抬起頭,眼里閃過一絲震驚與不甘。
皇上新得寵妃,正是心情好的時候,這個時候去煩擾皇上,只會惹得龍顏大怒。
年世蘭這話,分明是在警告她,不要妄想在這個時候去皇上跟前哭訴求情。
一股怒火從心底竄起,曹琴默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這些日子,她為了能要回溫宜,忍了多少氣,受了多少委屈,甚至不惜暗中與皇后有所往來,本以為能尋到一絲機(jī)會,卻沒想到年世蘭竟如此步步緊逼。
她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猛地從軟榻上滑下來,“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額頭緊緊抵著冰冷的地面,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華妃娘娘,求您可憐可憐嬪妾吧。
嬪妾這么多年來,對您盡心盡力,絕無二心,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娘娘,無論是什么樣的懲罰,嬪妾都能接受,絕無怨言。
可是溫宜是嬪妾的親生女兒,嬪妾實在是受不了這種骨肉分離之苦,求娘娘開恩,讓嬪妾母女團(tuán)圓吧!”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字字泣血,若是換了旁人,或許真會被這副悲戚的模樣打動。
可年世蘭只是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里沒有絲毫憐憫,反而帶著幾分冰冷的嘲諷。
她想起前世,就是這個女人,在自己失勢之時,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投靠皇后,將自己多年來的把柄一一抖落,甚至還在皇上面前哭訴,說一切都是被自己逼迫的。
那時曹琴默的演技,比起今日,可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你去皇上那兒,想拿捏我的時候,”年世蘭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你就該想到會有今日。更何況,你與皇后頻繁來往,這宮里的眼線可不是擺設(shè),你還敢說對我沒有二心?若真是沒有二心,皇后會為你求情,要回溫宜?”
她的話像一把鋒利的刀,層層剝開曹琴默偽裝的外衣,將她內(nèi)心的算計與背叛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陽光下。
曹琴默的身體猛地一顫,臉上血色盡褪,她張了張嘴,想要辯解,卻發(fā)現(xiàn)所有的話語都被年世蘭堵了回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年世蘭看著她驚慌失措的模樣,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以為投靠了皇后,就能要回溫宜了?就算你真的要回了溫宜,又能怎么樣?你能護(hù)她一世周全嗎?”
她微微傾身,眼神里帶著濃濃的威脅,“你不過是個小小的貴人,既無家世背景,又不得圣寵,若是溫宜一直養(yǎng)在你身邊,將來能有什么好前程?我給她找了端妃這樣身份貴重的養(yǎng)母,難道不好嗎?”
她頓了頓,看著曹琴默蒼白如紙的臉,繼續(xù)說道:“我本以為你會感恩戴德,沒想到你卻這般辜負(fù)我的一番心意。罷了,罷了,看來我真是白費了心思?!?/p>
曹琴默趴在地上,渾身顫抖,年世蘭的話像重錘一樣砸在她的心上。
她知道,年世蘭說的是實話,以她的身份地位,確實無法給溫宜一個光明的未來。
可是,那是她的女兒啊,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她怎么能忍受與女兒分離?
“娘娘,”她抬起頭,淚水模糊了雙眼,聲音帶著最后的哀求,“嬪妾知道自己身份低微,護(hù)不了溫宜一世,可是……可是母女連心,嬪妾只盼著能日日看著她長大,哪怕她將來只是個平凡的公主,嬪妾也心甘情愿。求娘娘成全!”
年世蘭看著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心里沒有絲毫動容。
在這深宮里,眼淚是最不值錢的東西,更何況是從曹琴默這樣的女人眼里流出來的眼淚。
“成全?”年世蘭冷笑一聲,“我把溫宜交給端妃撫養(yǎng),就是最大的成全。端妃是皇上親封的妃位,身份尊貴,又深得太后與皇上的敬重,溫宜養(yǎng)在她身邊,將來的婚事、前程,自然不是你能比的。你連自己都保不住,還想護(hù)住女兒?真是天真?!?/p>
她站起身,走到曹琴默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里帶著一絲警告:“你該不會忘了芳貴人的下場吧?”
提到芳貴人,曹琴默的身體猛地一僵,臉上瞬間布滿了恐懼。
當(dāng)年芳貴人小產(chǎn),一口咬定是年世蘭所為,鬧得沸沸揚揚。
可結(jié)果呢?年世蘭矢口否認(rèn),皇上也只是象征性地查了查,最后竟以芳貴人瘋癲為由,將她打入了冷宮。
誰都知道,那不過是皇上為了保全年世蘭而找的借口。
在皇上心里,年世蘭的分量,遠(yuǎn)比一個失了孩子的貴人重得多。
“芳貴人當(dāng)年,”年世蘭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帶著刺骨的寒意,“也以為自己占著理,以為皇上會為她做主,結(jié)果呢?還不是落得個瘋瘋癲癲、老死冷宮的下場。你覺得,你比芳貴人更得皇上的心嗎?”
曹琴默的嘴唇哆嗦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知道,年世蘭說的是實話。
在這后宮里,皇上的恩寵從來都是最靠不住的東西,而年世蘭背后有年家撐腰,皇上就算再不滿,也不會輕易動她。
自己若是真的敢去皇上跟前告狀,最后的下場恐怕比芳貴人好不了多少。
年世蘭看著她徹底絕望的樣子,滿意地點了點頭。
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讓曹琴默徹底明白,在這宮里,誰才是能決定她和溫宜命運的人。
“你能想明白就好,”年世蘭的語氣緩和了些許,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我給溫宜找了個身份貴重的養(yǎng)母,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福氣,你該感恩才是?!彼D了頓,又道,“好好養(yǎng)病吧,別再胡思亂想了,安分守己地在啟祥宮住著,或許將來,你還能有機(jī)會遠(yuǎn)遠(yuǎn)地看看溫宜。若是再不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