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的臺北,美軍基地的探照燈像幽靈般掃過夜空。陳景云縮在龍山寺后的巷子里,鼻尖縈繞著香火味與美軍罐頭的混雜氣息。他攥著那枚長命鎖,鎖梁上母親刻的“云兒”二字被體溫焐得發(fā)燙,而另一只手則緊緊捏著林明輝昨晚塞給他的紙條:“今晚子時,防空洞見,有‘槐花蜜’?!?/p>
“槐花蜜”是他們給大陸消息起的暗語。自從老郵差被捕后,香港郵路徹底斷絕,短波廣播也被美軍干擾得只剩雜音,林明輝不知從哪里搭上了一個基隆港的老漁民,據(jù)說那人能從福建漁船手里弄到“私貨”。
“景云,這邊!”王浩的聲音從防空洞入口傳來,他穿著漁民的蓑衣,頭發(fā)上還沾著海草,“林明輝在里面驗貨呢,快進來!”
防空洞里點著一盞昏暗的馬燈,林明輝正蹲在地上,用匕首撬開一個陶罐的封蠟。陶罐里裝著深褐色的膏狀物,散發(fā)著濃郁的花香?!笆腔被?,”他用手指蘸了一點,放在鼻尖聞了聞,“福建泉州產(chǎn)的,老漁民說,這罐蜜里藏著……”
他話沒說完,洞口突然傳來石塊滾落的聲響。三人立刻吹滅馬燈,屏住呼吸。黑暗中,陳景云聽見有人用閩南語低聲咒罵,接著是打火機的“咔嚓”聲,橘黃色的火光照亮了洞口——是張凱,他叼著煙,正跟兩個美國大兵指指點點,似乎在查看防空洞的結(jié)構(gòu)。
“媽的,又是張凱!”王浩低聲罵道,拳頭攥得咯咯響。
林明輝拽了拽陳景云的袖子,示意他看陶罐底部。陳景云摸了摸,果然在蜂蜜里摸到一個油紙包,拆開后是半張泛黃的《福建日報》,日期是1950年9月,上面用毛筆圈著一行字:“土改完成,農(nóng)民分得土地,生產(chǎn)積極性高漲。”
“土地……”陳景云的手指劃過“分得土地”四個字,想起上海弄堂里幫傭的李媽,她丈夫就是佃農(nóng),每年秋收后都要背著糧食去地主家。如果李媽也分到了土地,是不是就不用再受剝削了?
“快走!”林明輝突然低聲說,“張凱他們往里面來了!”
三人摸黑從防空洞的另一出口爬出,渾身沾滿了泥土。外面下著毛毛細雨,美軍基地的探照燈掃過他們頭頂,在地上投下晃動的影子。陳景云回頭望去,看見張凱正用腳踢著他們剛才藏身的地方,嘴里用英語跟美國大兵說著什么,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容。
“他是不是知道了?”王浩的聲音里帶著恐懼。
“不知道,”林明輝擦掉臉上的泥,“但老漁民說,這是最后一次了,福建沿海查得緊,漁船出不來了?!?/p>
陳景云沒有說話,只是把半張《福建日報》塞進內(nèi)衣口袋,槐花蜜的甜香還縈繞在鼻尖,卻讓他想起母親做的桂花糖藕。自從來了臺北,他再也沒吃過家鄉(xiāng)的甜點,連夢里的味道都開始模糊。
回到學校時,正趕上“愛國增產(chǎn)”動員大會。訓導處長站在主席臺上,揮舞著拳頭:“同學們!美國盟友正在朝鮮戰(zhàn)場上替我們‘抗共’,我們要拿出‘愛國’精神,每天多學習兩小時,為‘反攻大陸’做準備!”
臺下響起稀稀拉拉的掌聲,陳景云看見張凱站在第一排,帶頭喊口號,手臂上的“戡”字臂章在雨中顯得格外刺眼。他想起《福建日報》上的“生產(chǎn)積極性高漲”,再看看眼前的“愛國增產(chǎn)”,只覺得無比諷刺——一個是為自己的土地奮斗,一個是為別人的戰(zhàn)爭賣命。
“景云,你看!”王浩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指向主席臺旁邊的展板,上面貼著“美援物資清單”,從罐頭、汽油到槍支、彈藥,琳瑯滿目,旁邊配文“感謝盟友支援,光復大陸有望”。
陳景云的目光落在“汽油”那一行,想起基隆港碼頭堆積如山的美軍油桶,而普通百姓家里,煤油燈卻常常因為限購而熄滅。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福建日報》,報紙已經(jīng)被雨水浸得發(fā)軟,“生產(chǎn)積極性高漲”幾個字卻像烙鐵一樣燙著他的皮膚。
散會后,三人躲進圖書館的舊書庫。林明輝點燃一根蠟燭,拿出從槐花蜜里取出的油紙包,里面除了報紙,還有一小團棉線?!袄蠞O民說,這是用漁船信號繩編的,”他解開棉線,里面露出一張極小的紙條,“上面的暗語我還沒看懂。”
紙條上用鉛筆寫著:“秋風起,鱸魚肥,滬上蟹黃正滿?!?/p>
“秋風起,鱸魚肥……”陳景云喃喃自語,突然想起父親每年秋天都會去十六鋪碼頭買鱸魚,母親則會蒸一籠蟹黃包。這不是暗語,這是家鄉(xiāng)的時令!是父母在告訴他,上海安好,盼他歸期!
“是家書……”王浩的聲音發(fā)顫,“他們用家鄉(xiāng)的菜譜當暗語,太聰明了!”
林明輝也笑了,燭光映得他眼里閃著淚光:“滬上蟹黃正滿……我奶奶以前也愛做蟹黃包,里面還要放筍丁……”
陳景云小心翼翼地將紙條折好,塞進長命鎖的鎖孔里。這一刻,所有的恐懼和絕望都被溫暖的思念取代。他仿佛看見母親站在弄堂口,手里端著剛出鍋的蟹黃包,正踮著腳望眼欲穿。
“我們得把回信送出去,”陳景云突然說,“告訴他們我們安好,也問問……”
“怎么送?”林明輝打斷他,“老漁民說了,漁船斷了,香港郵路也沒了,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他沒說下去,但三人都明白——只能等,等不知何時會出現(xiàn)的機會,等不知何時才能打通的渠道。
窗外的雨停了,美軍基地的探照燈還在不知疲倦地旋轉(zhuǎn)。陳景云望著黑暗中的圖書館,無數(shù)本書籍在燭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像一個個沉默的巨人。他想起趙文遠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想起老郵差佝僂的背影,想起這張小小的家鄉(xiāng)菜譜。
美國的介入讓回家的路更加漫長,甚至看不到盡頭。但只要還有人記得家鄉(xiāng)的味道,只要還有人用暗語傳遞思念,回家的希望就不會熄滅。
這一夜,陳景云睡得格外安穩(wěn)。他夢見自己回到了上海,母親正在蒸蟹黃包,父親坐在桌邊看報紙,陽光透過窗戶,照在桌上的槐花蜜罐上,閃閃發(fā)光。
而現(xiàn)實中,他攥著長命鎖,鎖孔里藏著家鄉(xiāng)的菜譜,像握著一顆種子。他知道,只要把這顆種子埋在心里,總有一天,它會生根發(fā)芽,長成一棵回家的樹。
因為,家的味道,是刻在骨子里的密碼,無論多遠,無論多久,都不會忘記。而他們,就是解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