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貧院主樓那過分空曠的前廳里,光線昏暗。遠遠地,諾倫便看見一群人排成一行等候著。為首的是一個穿著修女服飾的女人,她身后站著幾個神情麻木的孩子和工人。
女人臉上堆起一種掐媚的笑容?!皾氃菏聞辗彪s,有失遠迎了,尊敬的諾倫先生?!?她的聲音圓滑而響亮,在空曠的大廳里回蕩
“我是這兒的管理人,早川紗良?!?她說完,目光掃向身邊。一個穿著同樣樸素、低著頭似乎在走神的少女站在她身側(cè),沒有立刻接話。
早川紗良眉頭不易察覺地一蹙,手看似隨意地、實則帶著警告意味地在少女背上輕輕拍了一下,力道不輕
少女像是被驚嚇到,猛地抬起頭,露出一張蒼白卻難掩清秀的臉龐,眼神里還殘留著一絲未褪盡的慌亂。
她慌忙對著諾倫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聲音細弱蚊蠅,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歡、歡迎光臨……我們在餐廳準備了些點心……”
諾倫的目光在早川紗良的笑容和林晚蒼白的臉上短暫停留,隨即恢復了那副冷淡自持的圖書管理員模樣。他微微頷首,流暢地說出了早已準備好的身份
“福爾摩斯勛爵希望本人能對東區(qū)現(xiàn)狀有更深入的認知,” 他的聲音平穩(wěn)清晰,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讓人不由自主信服的腔調(diào),“以便在未來接管家族產(chǎn)業(yè)后,能更有針對性地改善東區(qū)環(huán)境?!?/p>
即使那個“福爾摩斯勛爵”子虛烏有,他的表情也沉靜如水,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語句流暢得如同背誦過千百遍。
早川紗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毫不掩飾的阿諛奉承:“真不愧是福爾摩斯家的少爺,年紀輕輕便已能承擔如此重任,實在令人欽佩?!?/p>
“濟貧院里有不少與他同齡的孩子,能幫忙盛粥擦地就已算懂事了,哪能奢望像少爺您這樣心系大局呢?”
諾倫輕咳一聲,不著痕跡地將話題引開,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大廳深處幽暗的走廊和那些緊閉的門扉
“早川小姐過譽了。不知我是否有幸先參觀一下濟貧院的日常運作?尤其是孩子們生活學習的地方?”
他的首要任務是尋找盧卡斯·肖,而線索,或許就藏在這濟貧院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
厄奎斯托斯東區(qū)的空氣,仿佛凝固的、飽含鐵銹與腐殖的濃湯,沉重地壓在諾倫·福爾摩斯的胸口。莉莉安濟貧院空曠得令人心悸的前廳里,回蕩著他剛剛結(jié)束的、刻意刪減過的敘述。
“……抵達門口時,一名偽裝成保安的男子突然對我發(fā)起襲擊,其形態(tài)……異常扭曲,極具攻擊性?!?/p>
諾倫的聲音平穩(wěn),眼眸直視著管理人早川紗良,刻意略去了那粘稠黑泥、非人嘶吼,以及最關(guān)鍵的那個詞——融蝕。
他不能確定早川紗良能否記住融蝕相關(guān)信息,在沒有證據(jù)證明融蝕存在的情況下,或許緘默才是正確的選擇。
想到這里,諾倫表情很快恢復了平靜“請問您對此是否知情?”
早川紗良臉上的殷勤笑容瞬間僵住,隨即化作夸張的驚愕和撇清:“居然還有這種事!那個保、保安,肯定不是我們濟貧院的人!”
她連連擺手,仿佛沾上什么穢物,“我們這兒又窮又破,哪有什么值得偷啊搶的東西?請保安做什么呢?”她的眼神飄忽,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謊言如同劣質(zhì)的油漆,涂抹在過于急切的表情上。
“可是,早川小姐……”站在她身側(cè),一直低著頭的少女忍不住發(fā)出細弱的抗議。
早川紗良猛地側(cè)頭,狠狠瞪了她一眼,那目光銳利如刀:“林晚!”她的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你還小,照顧好自己最重要。大人的事兒,你別插手!”
林晚像被鞭子抽了一下,肩膀瑟縮,瞬間噤聲。她垂下的眼睫劇烈顫抖,視線死死釘在懷中一個破舊褪色的布偶上,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線。
早川紗良深吸一口氣,仿佛壓下什么,不耐煩地揮揮手:“……算了,你,”她隨意指了一個排在后列的、神情麻木的工人,“帶幾個人過去。給那……東西罩塊布,別讓老鼠把人啃光了?!?/p>
她轉(zhuǎn)向諾倫時,又勉強擠出那副殷切的面具,“抱歉,讓您受驚了。等醫(yī)生來的時候,我會請他們幫忙收殮的。”
“……醫(yī)生?”諾倫敏銳地捕捉到這個詞。
“啊……是、是這樣的?!痹绱喠嫉谋砬橛幸凰查g的不自然,很快又被圓滑覆蓋
“咱們這兒有不少可憐孩子,承蒙一些善心的資助人慷慨相助,專門請了醫(yī)生定期來給孩子們檢查身體。算算時間,下次身體檢查就在這兩天了,正好……處理一下門口那檔子晦氣事?!?/p>
諾倫眉頭微蹙:“不需要通知警局嗎?襲擊事件性質(zhì)惡劣?!?/p>
早川紗良像是聽到了什么天真的笑話,發(fā)出一聲短促而苦澀的嘆息:“唉,先生,您就有所不知了。這里是東區(qū),有東區(qū)自己的法則?!?/p>
她的眼神掃過那些沉默的工人和孩子們,帶著一種近乎麻木的認命,“即使是前陣子鬧得人心惶惶的‘肢解者’事件,警衛(wèi)隊也不過是派人收走尸體,再沒下文了。對我們這些人來說,”
她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與冷漠,“能活著,能勉強吃飽飯,就已經(jīng)耗盡了所有力氣,哪還有那么多余的精力,去奢望什么公道和追查?”
說罷,她似乎不愿再糾纏這個話題,重新堆起笑容,側(cè)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讓這些糟心事擾了您的興致,實在抱歉。請隨我來,我?guī)纯次覀儩氃旱娜粘??!彼Z倫,朝著濟貧院更深處走去。
在諾倫身后,那些沉默的工人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安靜地排成兩列,亦步亦趨地跟隨著。他們麻木的眼神落在諾倫背上。
不像護衛(wèi),更像某種無言的看守,將這位不速之客“護送”進濟貧院的腹地??諝庵袕浡舅完惻f織物的氣味,混合著一種更深沉的、難以言喻的壓抑。
諾倫的腳步平穩(wěn),心中卻無聲地劃過一句冰冷的總結(jié),如同在翻閱一本關(guān)于這座城市黑暗面的索引:倫蒂尼恩常識之三——在東區(qū),人的價格是不可衡量的。
因為他們沒有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