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張發(fā)霉的棉絮，死死裹住青瓦泥墻的村落。遲煜在霉味刺鼻的被褥里翻了個身，后窗突然炸開母親的尖嗓門："遲煜！日頭都曬屁股了，還不滾起來給我買醋！"

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踢開纏在腿上的破被單。木板床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墻角的蜘蛛被驚得跌進布滿裂紋的墻縫。鐵皮臉盆里結著昨夜沒倒掉的洗臉水，倒映出他眼下青黑的陰影——這已經(jīng)是他失眠的第七個夜晚，夢里總在重復著村頭老槐樹下那場婚宴，嗩吶聲混著女人的哭嚎，像把生銹的鋸子來回割著耳膜。

抓過木桌上卷邊的零錢袋時，遲煜摸到袋底的硬塊。那是他攢了三個月的車票錢，藏在最里層的塑料袋里。指尖剛觸到紙幣邊緣，母親的罵聲又穿透門板："磨蹭什么！當心老娘揭了你的皮！"

村口的石板路被曬得發(fā)燙，遲煜趿拉著露趾布鞋，鞋底與碎石摩擦出沙沙聲。小賣部老板正往貨架上擺玻璃瓶裝的橘子汽水，玻璃瓶相撞發(fā)出清脆聲響。"小遲，要買點啥？"老板用竹扇拍死只停在賬臺上的蒼蠅，驚起一片黑色碎屑。

"陳醋，再來兩根橘子味棒棒糖。"遲煜把皺巴巴的零錢按在玻璃柜臺上。柜底壓著張泛黃的報紙，頭版照片里戴銀手銬的男人讓他呼吸一滯——那是去年被警察帶走的隔壁村王麻子，罪名是拐賣婦女。照片上的王麻子低著頭，后頸有塊月牙形胎記，和父親后頸的胎記一模一樣。

酸甜的糖塊在舌尖化開時，槐樹后突然鉆出個腦袋。吳二狗頂著滿頭草屑，褲腿沾著泥漿："遲煜哥！你還有心思吃糖？后天就是你十六歲生日了！"

遲煜咬碎糖塊，甜膩的汁水混著血腥味漫開："眼瞎？這又不是啥大事，難不成他們還真能——"話音戛然而止。他家院子里飄來陌生女人的啜泣，混著麻繩摩擦石磨的沙沙聲。

沖進院門的瞬間，遲煜的帆布鞋在泥地里打滑。棗樹下蜷縮著個穿碎花裙的女孩，腳踝被麻繩勒出青紫的血痕。她的麻花辮散了半邊，沾著草葉的發(fā)梢在晨風里顫抖，活像只折斷翅膀的麻雀。

"別怕。"遲煜蹲下身時，女孩突然劇烈掙扎，綁在身后的手腕在麻繩里蹭出血珠。撕開膠帶的瞬間，帶著哭腔的尖叫刺破寂靜："遲大哥！救救我...我爸媽收了五百塊，把我賣給你家當媳婦！"

女孩手腕上的牙印觸目驚心，齒痕還泛著青白。遲煜猛地想起昨晚半夜，父親偷偷摸摸往麻袋里塞什么東西的身影。此刻堂屋里飄出劣質煙草的嗆人味道，父親坐在八仙桌前，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極了村頭焚燒秸稈時的鬼火。

"爹，你們在干什么？"遲煜的聲音撞上土坯墻又彈回來。母親正往灶膛里添柴火，火光映得她臉上的皺紋更深了："還能干啥？你十六歲生日快到了，隔壁村老李家閨女水靈，五百塊錢就能抱回家給你生娃。"

"人口買賣是犯法的！"遲煜的拳頭砸在桌角，震得煤油燈里的燈芯晃了晃。父親慢悠悠磕了磕煙鍋，煙灰簌簌落在他補了又補的解放鞋上："老子花了半輩子積蓄，難不成看著遲家斷后？"

巴掌落在臉上的瞬間，遲煜聽見了骨節(jié)錯位的悶響。他踉蹌著撞翻竹椅，嘗到了嘴角鐵銹味的血。母親舉著燒火棍沖過來："反了你了！我們養(yǎng)你這么大，連個媳婦都不要？"

女孩的哭聲突然拔高，混著母親的叫罵在院子里回蕩。遲煜抹了把臉，指腹觸到火辣辣的掌印。墻角的蜘蛛又織好了新網(wǎng)，在穿堂風里輕輕搖晃，像張等著獵物的刑具。

"我說過，"他盯著父親后頸的月牙形胎記，聲音冷得像臘月的井水，"我不會娶她。就算你們打死我，我也不會碰她一根手指。"

母親的燒火棍重重砸在地上，濺起一片塵土。父親重新點燃旱煙，煙霧繚繞中，遲煜看見堂屋供桌上的族譜，自己的名字用朱砂描得鮮紅，旁邊空白處，已經(jīng)提前寫好了"李氏"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