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克沃斯的冬天來得又早又猛。十一月剛過,運河就結(jié)了層薄冰,工廠的煙囪吐出的黑煙在鉛灰色天空里拖得老長,像一道道骯臟的傷疤。西弗勒斯把閣樓的破窗推得更開些,冷風(fēng)灌進來,凍得他指尖發(fā)麻,卻讓頭腦清醒得像淬了冰。
母親的舊書攤在膝蓋上,書頁邊緣卷得像干枯的樹葉。他已經(jīng)能認出二十多種草藥的圖譜,知道烏頭草的根要在滿月時挖掘,曼德拉草的嫩葉能緩解痙攣——雖然這些知識此刻毫無用處,他連塊像樣的花盆都找不到。
樓梯傳來吱呀聲,他立刻把書塞進稻草堆。艾琳端著個豁口的搪瓷碗走進來,碗里是半溫的土豆泥,飄著點油星。她的左眼青了一塊,顯然是昨晚托比亞又發(fā)了酒瘋。
“快吃。”母親把碗遞給他,聲音壓得極低,“他在睡覺。”
西弗勒斯沒說話,接過碗用勺子小口舀著。土豆泥有點夾生,帶著土腥味,但他吃得很慢,生怕這短暫的安寧隨時會被樓下的咳嗽聲或酒瓶碰撞聲打破。艾琳坐在他對面的木箱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圍裙上的補丁——那補丁是用她年輕時的一條絲綢裙子改的,西弗勒斯見過那裙子的碎片,藏在閣樓最角落的木箱里,暗綠色的緞面上繡著銀色的花紋,像某種蛇的鱗片。
“你父親……”母親欲言又止,喉結(jié)動了動,“他今天要去碼頭找活?!?/p>
西弗勒斯的勺子頓了頓。碼頭的活計最重,托比亞每次從碼頭回來,脾氣都會比平時更暴躁。他低頭盯著碗底,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突然想起巷口那些孩子叫他“怪物”時的嘴臉。
“昨天……”母親的聲音發(fā)顫,“你父親摔倒,是因為地板滑,對嗎?”
他猛地抬頭。母親的眼神躲閃著,不敢看他的眼睛。閣樓里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風(fēng)穿過木板縫隙的嗚咽聲。西弗勒斯突然明白,母親早就知道。她知道他能讓湯米的自行車鏈條自己纏住,知道他能讓佩妮·伊萬斯掉在泥里的發(fā)卡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口袋里,知道昨晚托比亞飛出去不是因為滑倒。
但她選擇假裝不知道。就像她假裝沒聽見父親的咒罵,假裝沒看見自己身上的傷痕,假裝他們還過著正常的生活。
“嗯?!彼麖暮韲道飻D出個單音節(jié),把最后一勺土豆泥塞進嘴里。
母親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伸手想摸摸他的頭,指尖剛要碰到他的頭發(fā),樓下突然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音。兩人同時僵住,艾琳的臉?biāo)查g褪成紙色。
“艾琳!你個臭娘們!”托比亞的咆哮像炸雷,“我的酒呢?!”
母親幾乎是踉蹌著沖下樓。西弗勒斯抓起那本魔藥書塞進懷里,趴在地板的破洞上往下看??蛷d里,托比亞正把櫥柜里的瓶子一個個摔在地上,艾琳跪在他腳邊,試圖撿那些沒碎的玻璃片。
“要不是你這個喪門星,我怎么會找不到活?”托比亞一腳踹在艾琳背上,“還有那個小雜種,跟你一樣是個妖怪!”
西弗勒斯的指甲深深掐進木地板,木屑嵌進肉里也沒感覺。他看見母親趴在地上,肩膀劇烈地抽動,像只被踩碎翅膀的鳥。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翻滾,灼熱得像要燒起來——不是憤怒,不是恐懼,是種更陌生的情緒,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
突然,托比亞的目光掃向樓梯口。西弗勒斯立刻縮回腦袋,連滾帶爬地躲到稻草堆后面。沉重的腳步聲噔噔噔上樓,他緊緊攥著懷里的書,聽見自己的心跳像擂鼓。
“小雜種!滾出來!”托比亞的靴子踢翻了木箱,舊衣服散落一地,“又在搞什么鬼把戲?是不是你把我的酒藏起來了?”
西弗勒斯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他看見父親的靴子停在稻草堆前,然后那雙粗糙的手伸進稻草里胡亂摸索。就在指尖快要碰到他膝蓋時,樓下傳來郵遞員的敲門聲。
托比亞罵了句臟話,轉(zhuǎn)身噔噔噔跑下樓。西弗勒斯癱在稻草堆里,渾身的冷汗把衣服都濕透了。他慢慢松開手,發(fā)現(xiàn)魔藥書的封皮被他攥出了幾道指痕。
過了好一會兒,確定父親已經(jīng)出門,他才敢爬出來。下樓時看見母親正跪在地上,用碎布片擦拭滿地的玻璃碴,血珠從她的指尖滲出來,滴在骯臟的地板上,像極了書上畫的血根草汁液。
“我去撿點柴。”西弗勒斯低聲說,抓起墻角那只破籃子。
母親沒抬頭,只是肩膀抖得更厲害了。
科克沃斯邊緣有片小樹林,是鎮(zhèn)上的工廠傾倒廢料的地方,很少有人去。西弗勒斯喜歡那里,因為沒人會嘲笑他的鼻子,也沒人會問他為什么總穿著破衣服。他知道哪棵橡樹下長著蒲公英的根,知道哪叢灌木里藏著刺棘果——這些都是書里提到過的草藥,雖然他還不知道怎么用,但收集它們讓他有種奇異的安心感。
“西弗勒斯?”
他猛地轉(zhuǎn)身,手里的刺棘果差點掉在地上。莉莉·伊萬斯站在幾步外,背著書包,紅發(fā)在灰暗的樹林里像團火焰。她身后跟著佩妮,雙手抱胸,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厭惡。
“你在做什么?”莉莉的眼睛好奇地盯著他的籃子,“撿這些雜草干什么?”
“不關(guān)你的事。”西弗勒斯把籃子往身后藏了藏。刺棘果的尖刺扎進掌心,提醒他這不是夢。
佩妮嗤笑一聲:“我就說他不正常吧?跟個乞丐似的撿垃圾。”
“它們不是垃圾?!蔽鞲ダ账沟穆曇敉蝗蛔兏?,“這是刺棘果,能治……”
他突然住嘴。不能說,絕對不能說。父親說過,魔法是魔鬼的把戲,是讓人變成怪物的根源。湯米他們叫他怪物,就是因為他偶爾失控的那些“把戲”。
莉莉卻往前湊了兩步,眼睛亮晶晶的:“能治什么?我上次看見你讓湯米的風(fēng)箏線自己斷了,是不是用了這個?”
西弗勒斯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見了?她怎么會注意到?他攥緊籃子,轉(zhuǎn)身就想走,卻被莉莉拉住了胳膊。她的手指很暖,和他冰涼的皮膚形成鮮明對比。
“我也會?!崩蚶驂旱吐曇?,飛快地說,“我能讓花兒長高,還能讓佩妮的梳子自己跑到我手里。佩妮說這是壞習(xí)慣,但我控制不住。”
西弗勒斯猛地回頭看她。她的眼睛里沒有恐懼,沒有厭惡,只有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東西——渴望,像快要熄滅的火星,在等待一點風(fēng)就能重新燃起。
“那是……”他艱難地開口,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那是魔法?!?/p>
這個詞一說出來,他就后悔了。托比亞的咆哮聲仿佛就在耳邊,湯米他們的嘲笑聲也在樹林里回蕩。他等著莉莉像佩妮一樣尖叫,等著她罵他怪物,等著她再也不跟他說話。
但莉莉只是睜大了眼睛,呼吸都變快了:“真的?就像故事里的那種魔法?”
佩妮突然尖叫起來:“莉莉!你瘋了?跟他這種怪物學(xué)壞?媽媽說了,他是個瘋子!”她沖過來想拉走莉莉,卻被地上的樹根絆了一下,結(jié)結(jié)實實地摔在泥里。
“佩妮!”莉莉驚呼著想去扶她。
西弗勒斯卻愣住了。他剛才只是想著“讓她別多管閑事”,根本沒做什么??膳迥菟さ沟牡胤矫髅骱芷教?,那根樹根是憑空冒出來的嗎?
佩妮從泥里爬起來,裙子上沾滿了黑泥,她指著西弗勒斯,聲音因為憤怒而尖利:“是你!是你干的好事!我要告訴我爸爸!”
她哭著跑了。莉莉看看佩妮的背影,又看看西弗勒斯,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
“我不是故意的?!蔽鞲ダ账沟吐曊f,手指冰涼。
莉莉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撿起掉在地上的書包,轉(zhuǎn)身慢慢往回走。走到樹林邊緣時,她突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他一眼:“明天下午,我還在這里等你?!?/p>
說完,她就跑著追佩妮去了,紅頭發(fā)像團火焰,很快消失在小路盡頭。
西弗勒斯站在原地,手里還攥著那籃草藥。風(fēng)穿過樹林,卷起地上的落葉,發(fā)出沙沙的聲響。他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雙瘦弱、布滿傷痕的手,竟然藏著連他自己都不了解的力量。
那天晚上,西弗勒斯被托比亞揍得很慘。佩妮的父親找到家里來,雖然沒明說魔法的事,但話里話外都在指責(zé)西弗勒斯“帶壞了”莉莉。托比亞喝了酒,下手比平時更重,直到艾琳撲上來擋在他身上,父親的拳頭才停住。
閣樓里,母親用布蘸著鹽水給他擦傷口。她的動作很輕,眼淚滴在他的背上,滾燙滾燙的。
“他們說的是真的嗎?”母親的聲音像風(fēng)中的蛛絲,“你和那個女孩……都會魔法?”
西弗勒斯閉上眼睛,沒說話。背上的傷口火辣辣地疼,但心里某個角落卻異常清晰。莉莉的眼睛,她那句“我也會”,像種子一樣落在了他荒蕪的心田里。
“霍格沃茨?!蹦赣H突然說,聲音很輕,卻異常堅定,“等你十一歲,貓頭鷹就會來的?!?/p>
他睜開眼,看見母親從脖子上解下一條細鏈子,鏈子末端掛著個小小的銀質(zhì)瓶塞。她把它塞進他手里:“這是普林斯家的東西,能讓藥劑更純凈。等你學(xué)會做魔藥,它會有用的?!?/p>
銀瓶塞在他掌心冰涼冰涼的,上面刻著個小小的“P”字。他握緊它,感覺那冰涼的金屬仿佛能滲入骨髓,帶走所有的疼痛和恐懼。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透過閣樓的天窗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塊蒼白的光斑。西弗勒斯從稻草堆里拿出那本魔藥書,借著月光翻到其中一頁。那頁畫著一種紫色的花,旁邊寫著“紫苑草,用于制作復(fù)蘇劑,需在月光下采摘”。
他摸了摸脖子上的銀瓶塞,突然有了個念頭。也許,他不必等到十一歲。也許,他現(xiàn)在就能開始學(xué)習(xí)。
科克沃斯的夜很漫長,但只要有月光,有這本書,有掌心這一點點冰涼的希望,他就能熬過去。就像樹林里那些在廢料堆里掙扎著生長的草藥,就算被全世界遺忘,也能從灰燼里汲取力量,悄悄開出屬于自己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