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星之上

江云川是被消毒水的氣味嗆醒的

他趴在父親的病床邊睡著了，胳膊被壓得發(fā)麻，睜眼時看見窗外亮得刺眼——雨停了，天卻陰得發(fā)沉，像塊浸了水的灰布。護工正在收拾床頭柜，看見他醒了，遞過來一杯溫水：“江先生，你昨晚沒回去？”

“嗯?！彼舆^水杯，指尖觸到杯壁的涼意，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護工嘆了口氣：“陸先生早上讓人送了些早餐過來，在那邊桌子上。”

江云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保溫桶安靜地放在桌上，和陸星紀辦公室里那個一模一樣。他喉嚨發(fā)緊，移開視線時，瞥見父親床頭柜上多了個相框——是他和父親去年在公園拍的合影，照片里的父親笑得很開心，那時他還沒住院，頭發(fā)也沒這么白。

“這相框……”

“是陸先生放的。”護工收拾著東西，語氣里帶著惋惜，“他早上來看過叔叔，坐了沒多久就走了。江先生，那小伙子是真的對你上心，你看他……”

“別說了?！苯拼ù驍嗨曇魡〉孟癖簧凹埬ミ^。

護工識趣地閉了嘴，轉(zhuǎn)身出去了。病房里只剩下他和熟睡的父親，空氣靜得能聽見輸液管滴答的聲響。江云川走到桌邊，看著那個保溫桶，指尖懸在上面，遲遲沒敢碰。

他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肯定是他愛吃的小籠包和豆?jié){，和高三那年陸星紀每天早上給他帶的一樣。那時的豆?jié){總是溫的，小籠包的褶皺里藏著少年笨拙的心意，他每次都吃得很慢，怕吃完了，那份心意就沒了。

現(xiàn)在保溫桶還是熱的，可那份心意，已經(jīng)被他親手碾碎了。

江云川沒碰那桶早餐，轉(zhuǎn)身去了醫(yī)生辦公室。父親的檢查報告出來了，情況不算好，后續(xù)需要做二次手術(shù)，費用比他想象的還要高。醫(yī)生說最好能請國外的專家來主刀，成功率會高很多，可那筆費用，是他幾輩子都掙不來的數(shù)字。

他走出醫(yī)生辦公室時，腳步虛浮得像踩在棉花上。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他以為是催款通知，摸出來卻看見屏幕上跳著“張助理”三個字。

他猶豫了三秒，劃開了接聽鍵。

“江先生，”張助理的聲音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陸總讓我把這個給您送來?！?/p>

“什么東西？”

“是……”張助理頓了頓，“是國外專家的聯(lián)系方式，還有一份手術(shù)同意書，陸總已經(jīng)幫您聯(lián)系好了，專家下周三就到。”

江云川的心臟猛地一縮，指尖瞬間冰涼：“告訴他，我不需要?！?/p>

“江先生，這是陸總的一片心意，而且……”

“我說不需要！”他打斷張助理，聲音陡然拔高，眼眶發(fā)紅，“讓他把這些東西都收回去！我爸的病，我自己會想辦法！”

他掛了電話，蹲在走廊的墻角，胸口悶得喘不過氣。陸星紀到底想干什么？昨天都已經(jīng)說得那么清楚了，為什么還要這樣？是覺得他的拒絕不夠徹底，還是想用這種方式，逼他回頭？

手機又響了，還是張助理。江云川直接按了拒接，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塞進兜里。他靠著墻壁滑坐在地上，看著來往的醫(yī)護人員，忽然覺得無比茫然——他拼盡全力想守護的一切，好像正在一點點崩塌，而他卻什么都做不了。

這時，走廊盡頭傳來一陣騷動。江云川抬頭看去，看見一群穿著西裝的人簇擁著一個人走過來，為首的是陸父，他身邊站著的人，是陸星紀。

陸星紀穿著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領(lǐng)帶系得一絲不茍，頭發(fā)梳得整整齊齊，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冷得像冰。他比昨天看起來憔悴了些，眼下的青黑更重了，卻挺直了脊背，像株被暴雨打過的青松，倔強地不肯彎下腰。

他看見江云川時，腳步頓了頓，眼神有瞬間的松動，很快又恢復了冰冷，像看一個陌生人。

江云川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窒息。他下意識地想躲，身體卻僵在原地，眼睜睜看著那群人從他面前走過。

陸父經(jīng)過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里的輕蔑像針一樣扎在他心上。

陸星紀走在最后，經(jīng)過他身邊時，腳步停了半秒。江云川能聞到他身上的雪松味，比平時淡了些，混著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水味——是林薇薇慣用的那款玫瑰香水，昨天在醫(yī)院大廳，他聞到過。

那股味道像根刺，扎得他鼻腔發(fā)酸。

“陸總，這邊請?！迸赃叺尼t(yī)生恭敬地引路，打斷了這短暫的凝滯。

陸星紀沒再看他，轉(zhuǎn)身跟著人群走了。他的背影挺拔如松，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孤寂，像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

江云川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他知道，從今天起，陸星紀真的要回到他原來的生活了——那個有家族光環(huán)，有門當戶對的未婚妻，有大好前程的生活。

而他，只是他人生里一段不該出現(xiàn)的插曲，現(xiàn)在，插曲該結(jié)束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剛要回病房，手機又在兜里震動。這次是條短信，陌生號碼發(fā)來的，只有一張照片。

照片是在一個宴會廳拍的，陸星紀站在水晶燈下，身邊站著林薇薇。她穿著一身白色的禮服，挽著他的胳膊，笑得溫婉動人。陸星紀面無表情，眼神卻落在鏡頭外的某個地方，像在看什么，又像什么都沒看。

短信下面還有一行字：【陸氏與林氏聯(lián)姻發(fā)布會，定在下周五。陸總讓我轉(zhuǎn)告你，他說過的話，會做到?！?/p>

江云川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fā)顫，屏幕上的照片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想起陸星紀昨天說的“我會和林薇薇結(jié)婚”，原來不是氣話，是真的。

七年的等待，七年的尋找，原來只是為了一場盛大的告別。

他把照片刪掉，把那個號碼拉黑，像做了一場冗長而疲憊的夢。夢醒了，什么都沒了。

接下來的幾天，江云川沒再見過陸星紀。張助理送來的專家聯(lián)系方式和手術(shù)同意書，他原封不動地退了回去。他開始瘋狂地找兼職，白天在公司上班，晚上去餐廳端盤子，周末去工地搬磚，只要能掙錢的活，他都接。

他的手被磨出了血泡，腳被磨破了皮，累得倒頭就能睡，可看著銀行卡里緩慢增長的數(shù)字，他覺得一切都值得。至少這樣，他不用再欠陸星紀什么，不用再面對那些讓他窒息的溫柔。

只是在深夜回到那個狹小的出租屋時，他會忍不住坐在書桌前，打開那個舊盒子。里面的明信片還在，上面的半句話被眼淚浸得發(fā)皺，像他沒說出口的遺憾。照片里的兩個少年笑得一臉燦爛，陽光落在他們發(fā)梢，鍍上一層金邊，那是他和陸星紀，離幸福最近的一次。

他會想起高三那年的晚自習，陸星紀偷偷塞給他一顆檸檬糖，糖紙在黑暗里發(fā)出細碎的聲響，甜味在舌尖蔓延開時，他看見少年眼里的光，比窗外的星星還亮。

那時的甜是真的，甜得讓他記了七年。

現(xiàn)在的苦也是真的，苦得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疼。

父親的二次手術(shù)日期定了下來，就在下周四。江云川東拼西湊，加上向同事朋友借的錢，勉強湊夠了手術(shù)押金，可后續(xù)的康復費用，還是沒著落。醫(yī)生說如果恢復不好，可能會留下后遺癥，他不敢賭，只能更拼命地干活。

那天他在工地搬鋼筋，天氣熱得像要把人烤化。他暈乎乎地往前走，沒注意到頭頂?shù)粝聛淼匿摴?，直到聽見有人大喊“小心”，他才猛地抬頭，看見那根銹跡斑斑的鋼管正朝他砸來。

他嚇得渾身僵硬，躲不開了。

就在這時，有人猛地沖過來，把他推開。鋼管“哐當”一聲砸在地上，離他的腳只有幾厘米。

江云川驚魂未定地抬頭，看見救他的人是個穿著工裝的大叔，對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干活小心點！”

“謝謝……謝謝大叔?！彼穆曇暨€在發(fā)顫。

大叔嘆了口氣：“看你這臉色，是不是中暑了？趕緊去陰涼處歇歇吧，錢是掙不完的，命要緊?！?/p>

江云川點了點頭，走到旁邊的樹蔭下坐下。他摸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卻發(fā)現(xiàn)屏幕上跳出一條推送新聞——【陸氏集團與林氏集團聯(lián)姻發(fā)布會，將于本周五舉行，陸氏繼承人陸星紀與林氏千金林薇薇將正式訂婚】。

新聞配的照片還是那張宴會廳的合影，陸星紀站在林薇薇身邊，面無表情，眼神卻空洞得嚇人。

江云川盯著那張照片，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他想起明天就是周五了，是陸星紀訂婚的日子。那個曾經(jīng)說要等他一輩子的人，那個為了他和家里翻臉的人，最終還是要屬于別人了。

原來，他所有的掙扎和堅持，都只是一廂情愿的笑話。

他站起身，想繼續(xù)干活，卻覺得眼前發(fā)黑，天旋地轉(zhuǎn)，下一秒就失去了意識。

再次醒來時，他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刺眼的白光讓他瞇起了眼。旁邊坐著個護士，看見他醒了，遞過來一杯水：“你中暑了，還好工友把你送過來了。你家里人呢？我們聯(lián)系不上你家人。”

“我沒事。”江云川撐著坐起來，頭還暈得厲害，“我爸也在這家醫(yī)院住院，我……”

“你爸那邊我們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護工在看著呢。”護士打斷他，語氣里帶著惋惜，“你這身體也太弱了，再這樣拼命下去，別說照顧你爸，你自己都要垮掉。”

江云川沒說話，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溫水流過喉嚨，卻暖不了那顆早已冰封的心。

護士收拾東西準備出去時，忽然想起了什么：“對了，你暈倒的時候，手里攥著這個，我們給你放在床頭柜上了?！?/p>

江云川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床頭柜上放著一個熟悉的保溫桶——是陸星紀給他送早餐的那個。他愣住了，這東西怎么會在他手里？

他拿起保溫桶，打開蓋子，里面是溫熱的小米粥，上面臥著一個荷包蛋，旁邊放著一小碟咸菜。和他高三那年生病時，陸星紀在宿舍樓下等了他兩個小時，手里拎著的那碗粥，一模一樣。

那時的粥是熱的，帶著少年笨拙的關(guān)心，他喝的時候燙到了舌頭，少年笑得像只偷腥的貓，眼里卻藏著擔憂。

現(xiàn)在的粥還是熱的，可那份關(guān)心，已經(jīng)變成了讓他窒息的枷鎖。

江云川的心臟猛地一疼，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砸在保溫桶里，濺起細小的漣漪。他知道這是誰送來的，除了陸星紀，沒人會記得他喜歡喝小米粥，沒人會知道他胃不好，要吃溫的東西。

這個人，就算說了要放手，就算要和別人訂婚了，還是不肯放過他。

他把保溫桶蓋好，放在一邊，剛想躺下，手機就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他猶豫了一下，接了。

“醒了？”電話那頭傳來陸星紀的聲音，冷得像冰，背景里隱約有西裝摩擦的聲響，“專家明天到，手術(shù)費我已經(jīng)繳了。你不用……”

“陸星紀。”江云川打斷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隨即傳來一聲極輕的嘆息，像羽毛落在心上，帶著蝕骨的癢：“沒什么。就想讓叔叔……好好的?！?/p>

“然后呢？”江云川的聲音發(fā)顫，“看著我爸好了，看著我欠你的越來越多，看著我永遠都還不清，你就滿意了？”

“我從來沒這么想過?！标懶羌o的聲音低了些，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云川，別跟自己過不去，也別……跟我較勁了，好不好？”

“較勁？”江云川笑了，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陸星紀，你明天就要訂婚了！你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不覺得可笑嗎？你讓我怎么跟你較勁？拿什么跟你較勁？”

他的聲音里帶著濃濃的絕望，像一把刀，狠狠扎在陸星紀心上。

“我……”陸星紀想說什么，卻被江云川打斷。

“別再聯(lián)系我了?！苯拼ǖ穆曇衾涞孟癖澳愕腻X，你的專家，我都不要。我爸的手術(shù)，我自己會想辦法。陸星紀，從明天起，我們就當從來沒認識過?！?/p>

說完，他直接掛了電話，把那個號碼也拉黑了。

他躺回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滑落。窗外的天又陰了，看樣子又要下雨。他想起七年前那個下雨的傍晚，陸星紀把傘塞給他，自己跑進雨里的背影，白襯衫貼在背上，勾勒出少年清瘦卻挺拔的輪廓。

那時的雨是暖的，帶著夏末梔子花的香。

現(xiàn)在的雨是冷的，帶著無盡的寒意，一下下砸在心上，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第二天一早，江云川辦理了出院手續(xù)。他沒去看父親，直接去了工地。他要掙錢，要在手術(shù)前湊夠剩下的費用，要讓陸星紀看看，沒有他，他也能活下去。

可命運好像總愛跟他開玩笑。他剛到工地，就被工頭叫了過去，說他昨天暈倒耽誤了工期，把他辭退了。他去餐廳找晚上的活，經(jīng)理說他手太慢，也把他辭了。他去跑外賣，電動車在路上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了，人沒事，車卻壞了，修要一大筆錢。

好像一夜之間，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

江云川坐在路邊，看著來往的車流，忽然覺得無比絕望。他掏出手機，翻出通訊錄，想找個人借錢，卻發(fā)現(xiàn)翻來翻去，竟然找不到一個能開口的人。這七年，他為了掙錢，疏遠了所有朋友，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活得像個孤島。

手機屏幕上彈出新聞推送，標題鮮紅刺眼——【陸星紀與林薇薇訂婚發(fā)布會現(xiàn)場，郎才女貌，羨煞旁人】。

照片里的陸星紀穿著白色西裝，林薇薇穿著潔白的婚紗，兩人站在臺上，手里拿著戒指，正要給對方戴上。陸星紀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空洞得嚇人，像個提線木偶。

江云川看著那張照片，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攥住，疼得他幾乎無法呼吸。他猛地站起身，朝著醫(yī)院的方向跑去。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管了，他只想救他爸，哪怕要他跪下來求陸星紀，哪怕要他一輩子活在愧疚里，他也要救他爸。

他跑到醫(yī)院時，氣喘吁吁，滿頭大汗。剛沖進住院部大樓，就看見張助理站在電梯口，像是在等他。

“江先生。”張助理遞過來一份文件，“這是專家的授權(quán)書，你簽個字，手術(shù)就能安排了。”

江云川看著那份文件，指尖微微發(fā)顫：“陸星紀呢？”

張助理的眼神暗了暗，聲音里帶著惋惜：“陸總他……在發(fā)布會現(xiàn)場。他讓我跟你說，簽了字，好好照顧叔叔，其他的事，不用你操心?！?/p>

江云川的心臟猛地一疼，眼淚毫無預(yù)兆地掉了下來。他知道陸星紀為什么不來，他是怕看見他，怕自己會忍不住反悔，怕這場精心策劃的“放手”，功虧一簣。

這個人，就算要和別人訂婚了，還是把所有的后路都給了他。

江云川接過筆，在文件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時，手抖得厲害。筆尖劃破了紙張，留下一道猙獰的痕跡，像他和陸星紀之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

簽完字，他抬起頭，看見窗外又開始下雨了。雨點砸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地響，像在為他無聲地哭泣。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和陸星紀之間，真的只剩下無盡的距離和無法言說的傷痛了。他們的故事，從校園里那場青澀的暗戀開始，最終在這冰冷的都市里，走向了一個無比虐心的結(jié)局。

而他，除了接受，別無選擇。

只是在很多個午夜夢回，他還是會想起七年前那個下雨的傍晚，那個把傘塞給他的少年，想起那句沒能說出口的“我喜歡你”，想起那顆在舌尖蔓延開的甜味，然后在黑暗里，淚流滿面。

原來有些愛，就算說了再見，也會在心底，糾纏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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