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鉆進鼻腔時，江云川正盯著輸液管里緩慢爬升的氣泡。白色天花板洇著一塊淺黃的水漬，像幅抽象畫，他看了半分鐘，才遲鈍地想起這是市中心醫(yī)院住院部的頂樓病房。

門被推開時帶進來一陣風，他下意識繃緊脊背，直到聽見護士的聲音才松了口氣。"江先生，該換藥了。"托盤上的針頭閃著冷光，他把左手伸過去，腕骨處還留著昨天輸液時的淤青。

"陸先生剛才又來電話了。"護士纏膠帶的動作很輕，語氣卻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說您醒了讓他知道。"

江云川的指尖蜷了蜷，輸液管里的氣泡正好卡在透明接口處。"不用。"他聲音有點啞，是被麻醉劑和退燒藥反復浸泡過的質(zhì)感，"他再來電話就說我還沒醒。"

護士哦了一聲，收拾東西時多看了他兩眼。大概誰都覺得奇怪，昨天凌晨把他送進急診的人，此刻卻被他刻意隔絕在外?？蓻]人知道，當陸星紀抱著他沖進醫(yī)院時，他聞到對方身上有陌生的女士香水味，像根細針，精準地扎破了他強撐著的那層薄膜。

手機在床頭柜震動起來，屏幕亮著的瞬間，江云川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捂住眼睛。那串爛熟于心的號碼他閉著眼都能背出來，從十七歲那年在圖書館的借閱卡上看到，就像刻進了骨頭上。

震動聲鍥而不舍，他終是接了，沒等對方開口先報了地址。"我在住院部八樓807，你過來吧。"

掛電話的手在抖，他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走到窗邊拉開厚重的窗簾，正午的陽光涌進來，在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樓下的停車場里，一輛黑色賓利正緩緩駛?cè)?，他?shù)著車輪轉(zhuǎn)動的圈數(shù)，直到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住院部大門前。

陸星紀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裝，領(lǐng)帶打得一絲不茍。江云川想起高三那年的運動會，他也是穿著類似顏色的運動服，沖過1500米終點線時，額發(fā)被汗水打濕，朝著看臺上的自己笑得露出白牙。

七年時間，好像把那點少年氣徹底熨平了。

門鎖傳來轉(zhuǎn)動聲，江云川轉(zhuǎn)過身，正好對上陸星紀看過來的目光。對方的眉頭立刻擰起來，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想碰他的額頭，被他偏頭躲開了。

"怎么不多穿點？"陸星紀的聲音里帶著顯而易見的慍怒，脫下西裝外套披在他肩上，"醫(yī)生說你燒到39度5，肺部還有炎癥，就敢這么亂跑？"

西裝上還殘留著他慣用的雪松香水味，只是被那股若有似無的女士香水味蓋得有些模糊。江云川攏了攏外套，把臉埋進領(lǐng)口，聞到自己身上消毒水和藥味混合的氣息，突然覺得有些滑稽。

"找我什么事？"他避開對方的眼睛，看向床頭柜上的藥盒，"要是為了昨天的事，就不用說了。"

陸星紀的動作頓住，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云川，昨天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聲音放低了些，帶著種江云川從未聽過的急切，"林氏集團的千金，只是合作方......"

"陸總不必解釋。"江云川打斷他，刻意咬重了"陸總"兩個字。他抬起頭，終于敢直視那雙曾讓他沉溺了整個青春的眼睛，"我們之間，本來就沒什么關(guān)系需要解釋，不是嗎？"

空氣像是凝固了。陸星紀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看著江云川，眼神里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震驚，有受傷，還有些江云川讀不懂的東西。

"沒什么關(guān)系？"他重復著這句話，像是在確認什么，"江云川，在你眼里，我們之間就只是沒什么關(guān)系？"

江云川的心臟猛地一縮，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想起高三畢業(yè)那天，暴雨傾盆，他站在教學樓門口，手里攥著寫了整晚的告白信，看著陸星紀撐著傘送另一個女生回家。雨水打濕了信紙，暈開了墨跡，就像他當時的心情。

后來他去了南方的大學，陸星紀留在本市。偶爾從同學那里聽到他的消息，說他進了家族企業(yè)，說他意氣風發(fā)，說他身邊從不缺伴侶。他把那份喜歡小心翼翼地藏起來，以為時間久了總會淡去，卻沒想過七年后會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他進了陸氏集團旗下的設計公司，面試時并不知道頂頭上司就是陸星紀。直到入職第一天，在會議室里看到那個坐在主位上的男人，他才知道命運開了個多么殘忍的玩笑。

"不然呢？"江云川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沒笑出來，"陸總是我的上司，我是陸總的下屬，這就是我們之間唯一的關(guān)系。"

陸星紀的手猛地攥成了拳頭，指節(jié)泛白。"那上個月加班到深夜，是誰靠在我肩上睡著了？"他步步緊逼，聲音里帶著壓抑的怒火，"是誰在我出差時，每天給我發(fā)天氣預報？又是誰，昨天在酒會上喝得酩酊大醉，抱著我的胳膊說......"

"夠了！"江云川猛地提高聲音，打斷了他的話。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細節(jié)被一一戳破，像剝掉了他最后一層偽裝，讓他狼狽不堪。

他后退一步，撞到身后的窗臺，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病號服傳過來，讓他打了個寒顫。"那些都是我不清醒的時候做的事，陸總何必當真？"他垂下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喝醉了就愛胡說八道，陸總別往心里去。"

陸星紀定定地看著他，眼神像結(jié)了冰的湖面。"江云川，你看著我。"他命令道，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江云川咬著下唇，遲遲沒有抬頭。他怕自己一抬眼，那些強撐著的堅強就會土崩瓦解。他怕看到陸星紀眼里的失望，更怕看到一絲一毫的......在意。

"我不看。"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陸總要是沒別的事，就請回吧。我還要休息。"

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只有墻上的時鐘在滴答作響，敲打著每一個緊繃的神經(jīng)。過了許久，陸星紀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種近乎破碎的疲憊。

"你就這么......不想見我？"

這句話像一把鈍刀，緩慢地割過江云川的心臟。他想起十七歲那年，陸星紀把自己的筆記借給生病的他，在扉頁上寫"早日康復，等你回來一起刷題"；想起大學時，自己匿名給陸星紀寄去的生日禮物，被他曬在朋友圈，配文"謝謝神秘人的禮物，很喜歡"；想起重逢后，他偶爾流露出的關(guān)心，那些若有似無的靠近......

那些瞬間曾讓他心存僥幸，以為或許有那么一點點可能?？涩F(xiàn)實卻給了他狠狠一擊。

"是。"江云川用力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里已經(jīng)沒了波瀾，"陸總，我累了。"

陸星紀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垮了下去。他深深地看了江云川一眼，那眼神復雜得讓江云川幾乎要撐不住。然后，他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向門口。

手放在門把上時，他停住了，卻沒有回頭。"江云川，"他聲音很輕，像風一吹就散，"別讓自己后悔。"

門被輕輕帶上，隔絕了兩個世界。江云川靠著窗臺滑坐在地上，輸液管被扯得晃動了一下，針尖在血管里隱隱作痛。

他捂住臉，壓抑了許久的哭聲終于忍不住溢出來，像個迷路的孩子。

原來喜歡一個人，真的可以從青春年少，痛到刻骨銘心。

病房里又恢復了寂靜，只有墻上的時鐘還在不知疲倦地走著，記錄著這場無聲落幕的暗戀。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溫暖的光斑，卻照不進江云川冰冷的心底。

他不知道的是，病房門外，陸星紀靠在墻上，指尖夾著的煙燃到了盡頭，燙得他猛地一哆嗦，卻渾然不覺。他看著緊閉的房門，眼底翻涌著無人知曉的痛苦和掙扎，手機屏幕亮著，顯示著助理發(fā)來的消息："陸總，林小姐那邊已經(jīng)處理好了，您放心。"

他刪掉消息，把手機塞進口袋，轉(zhuǎn)身大步離開，背影決絕，卻在走到電梯口時，猛地一拳砸在了冰冷的墻壁上。

沉悶的響聲在走廊里回蕩，驚飛了窗外棲息的鴿子。

而這一切，病房里的江云川都聽不到了。他蜷縮在地上，任由眼淚浸濕了衣襟，仿佛要把這七年的隱忍和委屈，都一次性哭出來。

窗外的陽光漸漸西斜，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