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碧水山,雨來得毫無征兆。
沈楠初收劍入鞘,指尖仍殘著妖血,淡金色的靈力在雨線里碎成流螢。他抬眼,見亂葬崗方向黑云壓得很低,那不是雨云,是魔氣,卻稀薄得像一縷隨時會斷的煙。
他本可以不管。
可那縷煙里,夾著極輕極輕的心跳,像幼貓踩在枯葉上的脆響。
沈楠初嘆了口氣,掐訣,踏星而去,亂葬崗白骨成堆,雨水沖開浮土,露出半截生銹的鎖鏈。鎖鏈盡頭,蜷著一個少年。
少年赤足,腳踝被鎖鏈磨得血肉模糊,墨發(fā)濕透貼在臉側(cè),襯得膚色慘白。最詭異的,是他周身沒有半分魔,干凈得像一張未寫字的紙。
沈楠初蹲下身,指尖凝出一點靈光,撥開少年額前碎發(fā),那是一張過分乖巧的臉,睫毛濃長,鼻梁秀挺,唇角因寒冷微微發(fā)紫,卻仍在無意識里往上翹,仿佛夢里也記著討好誰。
“年紀尚小,便遭此劫?!?/p>
沈楠初低語,指腹落在少年脈門,脈象虛緩,但確實只是凡人之軀,可鎖鏈上殘留的魔氣卻分明叫囂著,方才那縷引他前來的魔息,正是從此處溢出。
疑點太多,沈楠初卻想起二十年前,自己亦被師尊從尸堆里拎出來的舊事。
雨聲漸急,他終究解下外袍,裹住少年,將人打橫抱起。
衣袍沾血,少年在他懷里輕輕顫了一下,鼻尖無意識蹭過他鎖骨,像某種溫順的幼獸確認溫度。
沈楠初御劍而起,沒注意到。
少年垂在身側(cè)的手指,在雨水里微微曲起,指節(jié)泛白,又緩緩放松。
那根本不是昏睡者的本能,而是,得逞后的饜足。
碧水宗·問劍峰。
沈楠初的竹居燃著暖燈。
少年被安置在軟榻,鎖鏈已斷,傷口涂了清涼的玉髓膏,卻仍不見醒。
沈楠初以靈力為他烘干濕發(fā),指尖穿過發(fā)絲時,少年忽然輕輕側(cè)頭,將整張臉埋進他掌心,溫?zé)岷粑髟谕髢?nèi),像羽毛掃過。
沈楠初動作一頓,失笑。
“倒是會撒嬌。”
他取來干凈弟子服,想替少年換上,指尖剛觸到襟口,少年睫毛抖了抖,睜眼。
那是一雙極黑的眸子,眼尾略下垂,天然無辜,沈楠初放緩聲音。
“莫怕,此處是碧水宗,你已安全?!?/p>
少年怔怔看他,喉結(jié)滾動,卻發(fā)不出聲,只怯怯伸手,攥住沈楠初袖角,指節(jié)因用力泛青,沈楠初任他攥著,溫聲道。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唇瓣開合,像努力回憶,最終沙啞吐出兩個字。
“……子淵。”
沈楠初點頭。
“從今日起,你便叫許子淵,可愿拜我為師?”
少年眼睛倏地亮起,像極了夜行人驟見燈火,他掙扎著要起身行禮,牽動腳踝傷口,疼得倒抽氣。
沈楠初按住他肩。
“不急。”
少年卻固執(zhí)地跪伏下去,額頭抵在他足背,聲音輕而顫。
“弟子……叩見師尊?!?/p>
沈楠初微怔,心底某處莫名塌陷。
他彎腰扶起少年,沒注意到少年垂首時,唇角極輕地彎了彎。
夜半。
竹居燈火熄,窗外雨停,月色如洗。
榻上少年睜眼,黑眸里哪還有半分怯懦,他赤足落地,腳踝傷口已愈合如初,連疤都沒留。
指尖撫過地板,一抹幽暗魔氣順著木紋游走,悄然覆蓋整座竹居的防御陣眼。
陣法無聲改寫,像猛獸合攏獠牙,做完這一切,少年回到榻上,重新蜷縮成無害的模樣。
他閉眼,鼻尖輕嗅,空氣里殘留著沈楠初的冷梅香,唇角抵著腕骨,少年無聲地笑,露出一點虎牙。
“師尊……”
低啞的嗓音散在黑暗里,像某種古老的咒語。
“您終于……撿到我了?!?/p>
沈楠初立于廊下,指尖摩挲著那截斷掉的鎖鏈,鎖鏈內(nèi)側(cè),刻著一串細小魔紋,翻譯過來只有四個字:
【愿者上鉤】。
他沉默良久,忽而輕笑一聲,將鎖鏈收入袖中。
“魔氣掩得這般干凈,倒叫我好奇……”
“你究竟……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
夜風(fēng)穿過竹林,燈影搖紅,榻上少年呼吸綿長,仿佛真的睡著了。
可黑暗里,有什么東西已悄然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