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正資本風(fēng)控部的格子間,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劫后余生的疲憊和隱隱的亢奮。連續(xù)幾天的連軸轉(zhuǎn),無數(shù)次的模型推翻重來,神經(jīng)時刻緊繃到極限的壓力測試……當(dāng)最終那份沉甸甸的、凝結(jié)了全組心血的補充報告順利提交給敘遠(yuǎn)資本,并通過了對方嚴(yán)苛的內(nèi)部評審時,緊繃的弦驟然松弛,巨大的疲憊感和一種虛脫般的輕松同時襲來。
“嗚呼!終于活過來了!”小李夸張地癱在椅子上,揉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
“落落姐,晚上必須請客!火鍋!管夠!”小張敲著桌子起哄。
“對!火鍋!慶祝咱們從敘遠(yuǎn)那個冰窖里爬出來了!”其他人紛紛附和,壓抑了多日的情緒終于找到了宣泄口。
沈落落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看著屏幕里敘遠(yuǎn)那邊發(fā)來的、措辭公事公辦但明顯已經(jīng)“放行”的確認(rèn)郵件,長長地、無聲地吁出一口氣。緊繃的肩膀終于松懈下來,一陣深重的疲憊感如同潮水般漫過四肢百骸。她扯了扯嘴角,努力想融入這劫后余生的輕松氛圍:“好,地方你們定,我請?!?/p>
然而,那笑容卻顯得有些勉強,眼底深處依舊殘留著揮之不去的倦意,以及一絲難以察覺的空茫。沈敘白辦公室里那場猝不及防的羞辱,那支被當(dāng)眾翻找出的舊筆,還有他最后塞回她手里時,指尖那點微涼的、帶著婚戒冰冷印記的觸感……像一根根細(xì)小的刺,扎在心底深處,并未隨著項目的暫時通關(guān)而消失。手腕內(nèi)側(cè),那個早已淡去、幾乎看不見痕跡的地方,此刻仿佛又隱隱泛起一絲冰冷的灼痛。
“落落姐,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累壞了?”實習(xí)生小張湊過來,關(guān)切地問,“要不你先回去休息?火鍋我們改天?”
“沒事,”沈落落搖搖頭,強迫自己打起精神,“說好了慶祝的。你們先去占位置,我收拾一下東西,把最后一點收尾工作處理完就過去?!?/p>
她需要一點獨處的時間,把這幾天積壓的混亂情緒整理、打包,暫時鎖進心底某個角落。她需要像一個真正的職場人那樣,把私人情緒剝離,只留下專業(yè)的面具。
同事們嘻嘻哈哈地收拾東西離開,格子間很快安靜下來,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嗡鳴。沈落落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開始清理自己亂糟糟的桌面。堆積如山的草稿紙、打印出來的參考文件、各種會議記錄……都需要歸檔或銷毀。
她拉開辦公桌最下方那個平時很少打開的抽屜,里面塞滿了更久遠(yuǎn)的項目資料和一些零碎的個人物品。她需要騰出空間,把這次項目的核心材料單獨存放。抽屜深處,一個不起眼的牛皮紙文件袋露了出來。
沈落落的手頓了一下。她記得這個袋子。里面裝著一些……過去的東西。她猶豫了片刻,還是伸手把它拿了出來,放在桌面上。紙袋有些舊了,邊緣微微磨損。她解開纏繞的棉線,里面的東西不多:幾張早已過期的健身房會員卡,一張夾在透明卡套里的、邊角有些卷曲的舊照片——照片上是大學(xué)校園的梧桐道,陽光透過枝葉灑下斑駁的光點,背景里是抱著書本、笑容青澀的年輕面孔,那是她和幾個室友,無憂無慮的年紀(jì)。
她的目光掠過照片,最終落在了壓在照片下面的那幾張折疊整齊的A4紙上。
紙張的邊緣已經(jīng)有些毛糙。她緩緩地將它們抽出來,展開。
白紙黑字,冰冷而清晰。
**《離婚協(xié)議書》**
最上方,是她的名字:沈落落。
下方,是另一個曾經(jīng)熟悉、如今卻只剩下疏離和冷漠的名字。
日期,赫然是半年前。
條款……財產(chǎn)分割、撫養(yǎng)權(quán)歸屬……一行行,一列列,如同最殘酷的判決書。
沈落落的目光落在“撫養(yǎng)權(quán)”那一條。上面清晰地寫著,女兒沈念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她。指尖無意識地?fù)徇^那個小小的名字——沈念。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悶悶地疼。離婚的艱難拉鋸,獨自帶著女兒咬牙堅持的疲憊,那些深夜里無人訴說的惶恐和壓力……如同沉底的泥沙,被這張紙瞬間攪動翻涌起來,帶著苦澀的腥氣。
她盯著那份協(xié)議,眼神有些空茫。這紙冰冷的契約,是她人生上半場倉促潦草的句點,也是她必須獨自扛起下半場的沉重開篇。在敘遠(yuǎn),在沈敘白那審視的目光下,這份狼狽是她拼命想要遮掩的舊傷疤。
不能留在這里。任何可能暴露她此刻境遇的痕跡,都必須徹底清除。尤其是在……他可能還在“查”她的當(dāng)下。
沈落落深吸一口氣,眼神重新變得冷硬而決絕。她將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仔細(xì)地重新折疊好,連同那張舊照片一起塞回牛皮紙袋。然后,她拿起整個紙袋,起身走向辦公室角落那臺發(fā)出低沉嗡鳴的碎紙機。
碎紙機沉重的鐵灰色外殼在冷光燈下泛著金屬的冷光。入口的縫隙,像一張沉默等待吞噬的嘴。
沈落落站在碎紙機前,最后看了一眼手里的紙袋。照片里梧桐道上跳躍的陽光,和協(xié)議書上冰冷的黑字,在她眼前交織重疊。她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只剩下一片沉靜的冰封。手指用力,毫不猶豫地將整個牛皮紙袋塞進了碎紙機狹長的入口。
機器內(nèi)部的刀片發(fā)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旋轉(zhuǎn)聲,隨即是紙張被強力撕扯、切割的刺耳噪音!咔嚓!咔嚓!一聲聲,干脆利落,帶著一種毀滅性的決絕。牛皮紙袋堅韌的表層被輕易撕裂,里面的紙張在鋒利的金屬刀片下瞬間化為細(xì)小的、扭曲的碎片,如同被肢解的蝴蝶殘骸,紛紛揚揚地落入下方半透明的收集箱內(nèi)。
沈落落靜靜地站著,看著那些承載著她部分過去的紙張在機器內(nèi)部化為齏粉。機器的噪音掩蓋了她微微急促的呼吸,也掩蓋了心底深處那一絲細(xì)微的、不易察覺的抽痛。結(jié)束了。無論是那段失敗的婚姻,還是那支可笑的舊筆所代表的不切實際的幻影,都該結(jié)束了。她需要一個新的、干凈的、只屬于沈落落和沈念的未來。不能被任何人窺探的軟肋,不能成為他人拿捏的把柄。
當(dāng)最后一片碎片落入收集箱,機器的嗡鳴聲停止。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中央空調(diào)單調(diào)的背景音。
沈落落看著收集箱里那堆再也無法辨認(rèn)的白色碎屑,如同看著一場小型葬禮的灰燼。她面無表情地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就在這時,辦公室門口方向,傳來一個清晰的、帶著公式化禮貌的年輕男聲:
“沈總監(jiān),這邊請。我們王總剛開完會,馬上過來。您可以在沈分析師這邊稍坐片刻?!?/p>
沈總監(jiān)?!
這三個字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中了沈落落的后背!她猛地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腳步聲沉穩(wěn)有力,由遠(yuǎn)及近。那股熟悉的、冷冽的雪松氣息,如同無形的寒流,瞬間侵占了整個空間。
沈落落甚至來不及思考他為什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永正!為什么會來她的部門!她像一尊被突然凍住的雕像,背對著門口,僵硬地站在碎紙機旁,手里還殘留著捏過紙袋的觸感。大腦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住心臟,勒得她無法呼吸。
腳步聲在她身后幾步遠(yuǎn)的地方停住。
空氣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固體。沈落落能清晰地感覺到那道目光落在了她的背上,沉甸甸的,帶著慣常的審視和一種……難以言喻的穿透力。他看到了嗎?看到她在碎紙機前銷毀東西?他會怎么想?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靜默中艱難流淌。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般漫長。
就在沈落落幾乎要被這無形的壓力碾碎,準(zhǔn)備硬著頭皮轉(zhuǎn)身面對時——
一個極其輕微的、帶著金屬摩擦的“咔噠”聲自身后響起。
不是說話聲,不是腳步聲。是……碎紙機收集箱被打開的聲音?!
沈落落的心臟驟然停跳!她猛地轉(zhuǎn)過身!
只見沈敘白不知何時已經(jīng)走到了碎紙機旁。他高大的身影微微彎著腰,側(cè)對著她。那只戴著冰冷鉑金婚戒的左手,正穩(wěn)穩(wěn)地托著碎紙機下方那個半透明的塑料收集箱!箱體剛剛被他從機器卡槽里抽離出來,里面堆滿了蓬松的、雪白的碎紙屑。
而他修長干凈的右手,正以一種與其身份和氣質(zhì)極不相符的、近乎粗魯?shù)淖藙?,毫不猶豫地、深深地探入了那堆剛剛被機器絞碎的、還帶著機器余溫的紙屑之中!
他的動作精準(zhǔn)而迅速,沒有絲毫猶豫,仿佛知道要找的東西就在那里。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細(xì)小的白色碎片中翻攪、摸索,毫不在意昂貴的西裝袖口可能被弄臟。
沈落落像被一道驚雷劈中,大腦一片空白,渾身的血液都沖向了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jié)成冰!巨大的驚恐和一種被徹底剝光的羞恥感瞬間將她滅頂!他想干什么?!他在找什么?!
下一秒,她的瞳孔驟然收縮!
她看到,沈敘白那在碎紙屑中摸索的手指,猛地停頓了一下。然后,他緩緩地、極其小心地從那堆白色的廢墟里,拈出了一小片稍大的、邊緣參差不齊的碎紙片。
碎紙片只有指甲蓋大小,上面印著幾個殘缺不全的黑色鉛字。
依稀能辨認(rèn)出:
“……議……”
“……方:沈……”
最刺眼的,是那個被撕掉一半、卻依舊清晰無比的紅色印章印痕!那獨特的形狀和顏色,赫然是民政局的公章印記!
沈落落死死地盯著他指間拈著的那片碎紙!整個世界仿佛在瞬間崩塌!巨大的眩暈感猛烈地沖擊著她!她甚至能感覺到自己身體的溫度在急劇流失,手腳冰涼,如墜冰窟!
沈敘白緩緩直起身。他垂著眼瞼,目光深沉地凝視著指間那片小小的、承載著巨大秘密的碎紙。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斜射進來,落在他低垂的側(cè)臉上,勾勒出冷硬的線條,也照亮了他眼底深處翻涌著的、極其復(fù)雜而劇烈的情緒——震驚、錯愕、難以置信……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晦暗波濤。
辦公室里死寂一片。只有那片小小的碎紙,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懸在他冰冷的指尖,也懸在沈落落徹底崩裂的世界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