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的火把重新燃起時,陳二狗正蹲在石碑前,用指甲刮著那行“逆魄陣”的刻痕。
指腹蹭到石粉,澀得發(fā)癢,他甩了甩手,站起身來。
七天。
趙高給的七天,不是讓他等死,是逼他從“裝神”轉(zhuǎn)向“辦事”。
他拍了拍袖口的灰,對著空蕩的密室說了句:“龍氣不行,民心湊個數(shù)總行吧?”
石門開啟的轟鳴聲中,他走出去,腳步比進來時穩(wěn)。
太醫(yī)令迎上來,剛要開口,他抬手打斷:“別念脈,我自個兒知道——活人不能給尿憋死,皇帝也不能給血統(tǒng)難住?!?/p>
當天夜里,咸陽西市一間破舊卦攤前,多了個穿灰布袍的算命先生。
竹簾上寫著“鐵口直斷,不準不要錢”,橫批是“天機泄露”。
他左手搖著一把裂了縫的蒲扇,右手捏著三枚銅錢,嘴里念叨:“這位兄臺面相主近憂,怕是家里有人在工地上倒下了?”
攤前站著個老農(nóng),腳上草鞋磨穿,聽到這話,眼眶一下子紅了。
“您……您真看得出來?我兒子上月修馳道,塌方埋了,官家說‘工傷無撫,例不外賞’,連口薄棺都沒給?!?/p>
陳二狗點點頭,把銅錢往案上一拍:“天象有示——徭役過重,民怨沖天,紫微星都歪了三度。”
老農(nóng)一愣:“那……那能咋辦?”
“辦法嘛……”
他壓低聲音,“我昨夜夢見皇帝托夢,說七十歲以上老人,一律免役。你回去就傳這話,要是官府不信,讓他們來問這個算命的。”
旁邊茶館里,幾個商賈正湊在一塊罵娘。
“收了修路銀,路沒鋪到村口,錢倒全進了匠作監(jiān)的腰包!說是‘工程延期’,延個鬼!”
“聽說監(jiān)工天天在醉仙樓擺酒,拿的可是咱們的血汗錢!”
陳二狗端著粗陶碗走過去,往桌上一放:“諸位說得對,這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表面修路,實際修的是某些人的金庫?!?/p>
眾人轉(zhuǎn)頭看他,一個胖子冷笑:“你一個算命的,懂個屁?”
“我不懂?”
他嘬了口茶,“但我懂天機。天機說,從今往后,每郡設(shè)義倉,荒年開倉賑災(zāi),錢糧來源——就從那些‘延期’的工程款里扣?!?/p>
茶客們面面相覷。
“你這算命的,咋凈說些大逆不道的?”
“大逆不道?”
他咧嘴一笑,“我這是替天行道。再說了,你們以為皇帝真在乎那些鬼神祭祀?他現(xiàn)在最怕的,是百姓夜里睡不著,集體做噩夢——夢里全是冤情,那才叫沖撞龍脈。”
有人噗嗤笑出聲。
他趁熱打鐵,從懷里掏出一塊仿制玉佩,在桌上一拍:“我以皇帝之名立誓——明日清晨,宮門前必立一箱,名曰‘納言箱’。凡有冤屈、建言,皆可投書,匿名不究,三日內(nèi)必有回音?!?/p>
“你瘋了吧?宮門重地,哪能隨便立箱子?”
“那就看是箱子先立上去,還是你們的怒氣先炸了咸陽?!?/p>
他站起身,撕下卦攤上的布幡,往旁邊柴堆一扔,火折子一點,烈焰騰起。
火光映著他半邊臉,像是廟里怒目的判官。
“信我,明早去宮門看。箱子沒立,我這算命攤子,任你們砸。”
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背影消失在街角。
老農(nóng)還站在原地,手里攥著一張他塞的竹片,上面刻著:“免老役,撫孤家,天命所歸?!?/p>
次日寅時三刻,宮門前空地上,蒙毅帶著四個黑衣人,正往地上釘木樁。
紅漆木箱很快立起,高約三尺,正面刻著六個大字:“天聽自我民聽”。
箱頂加了防雨檐,鎖孔特制,鑰匙只有一把,藏在陳二狗寢殿暗格里。
蒙毅檢查完四周,低聲對隨從道:“從現(xiàn)在起,每半個時辰開箱一次,內(nèi)容直送御前,不得經(jīng)任何官吏之手?!?/p>
隨從點頭:“若有人阻攔?”
“就說——”
蒙毅頓了頓,“陛下昨夜夢見萬民跪拜,只為求一個說話的地方。此乃天意,誰攔,誰就是逆天?!?/p>
天剛放亮,第一個身影顫巍巍走來。
是昨夜那老農(nóng),手里捧著一片竹簡,走到箱前,手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
他深吸一口氣,把竹簡塞進投書口,轉(zhuǎn)身就走,不敢回頭。
不到一炷香工夫,又有商賈模樣的人來,投書后抬頭看了眼宮門,冷笑一聲:“看看你能撐幾天?!?/p>
緊接著,一個婦人抱著孩子,投了書,跪地磕了個頭。
消息像野火燎原,到了巳時,宮門前已排起長隊。
陳二狗在偏殿聽著回報,手里捏著剛?cè)〕龅牡谝慌窈啞?/p>
“北郡戍邊三年未歸,母思兒成疾……”
“匠作監(jiān)克扣工錢,民夫餓死道旁,官稱‘自斃’……”
“修路銀兩去向不明,請求徹查……”
他一條條看,看完一條,就往案角一放。案角堆得越來越高。
蒙毅站在一旁,低聲問:“這些……當真要一一回應(yīng)?”
“不當真?”
他抬頭,“趙高要驗我是不是真龍,那我就給他看——什么叫真民心?!?/p>
他抓起筆,在竹簡上劃拉:“免老役令,今日就發(fā)。義倉選址,三日內(nèi)報來。至于納言箱……”
他頓了頓:“以后每天我親自開箱,誰敢說這是作秀,就讓他來跟我對賬——賬本我比誰都熟,當年在公司,催報銷單比催命還狠?!?/p>
蒙毅沒笑,但眼神松了些。
“還有一事?!?/p>
他遞上一份密報,“西市茶館今早貼出告示,說‘算命先生預(yù)言成真,宮門立箱’,底下有人留言——‘原來皇帝也會聽老百姓說話’?!?/p>
陳二狗靠在榻上,長長吐出一口氣。
“行了,第一步走成了?!?/p>
他閉眼,腦子里卻是昨夜老農(nóng)那句話:“您真看得出來?”
看得出來。
不是靠天象,是靠常識。
他睜開眼,對蒙毅說:“去查匠作監(jiān)丙字庫的賬,重點看去年修馳道的撥款記錄。別走明路,用你查密室機關(guān)那套辦法?!?/p>
蒙毅點頭要走,他又補了一句:“順便……給西市那個卦攤,賠塊新幡布。寫大點——‘皇帝認證,童叟無欺’?!?/p>
蒙毅腳步一頓,差點被門檻絆住。
午后,第一批回執(zhí)擬好,蓋上玉璽,發(fā)往各郡。
宮門前,納言箱又一次被打開,紙片、竹簡、布條混作一堆。
一個小孩擠上前,踮腳往里塞了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我想上學,不想挖溝?!?/p>
負責收箱的內(nèi)侍愣住,抬頭看向?qū)m門高處。
陳二狗正站在廊下,望著那箱子,手里捏著一張剛?cè)〕龅募垪l。
上面寫著:“皇帝若真為民,先罷趙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