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是被疼醒的，也是被凍醒的。

一種無處不在的、深嵌入骨的酸痛和冰冷，將他從虛無的黑暗中強行拖拽出來。陸珩艱難地睜開眼，視線花了很久才聚焦。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天花板——是他自己房間的。不是那個有著父母遺像的、令人恐懼的書房。

他伏在床上，被子軟塌塌地覆在身上，卻驅(qū)不散那一抹寒意。鼻尖縈繞著濃重而刺鼻的藥膏氣息，混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冷冽須后水香味——那是屬于哥哥的氣息，在這冰冷的空氣中顯得格外清晰，卻又遙不可及。

記憶如破碎的冰碴般刺入腦海，帶來凜冽而尖銳的痛楚——那間冰冷的書房，父母遺像上模糊卻令人心顫的面孔，哥哥指尖傳來的毫無溫度的觸碰，碘伏灼燒傷口時撕裂般的劇痛，還有那如同惡魔低語般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不散……而最終，那份將他靈魂幾乎碾碎的“溫柔”，是涂抹藥膏時帶來的酷刑般折磨，仿佛要將一切屈辱刻入骨髓。

他猛地一動，想要確認自己身在何處，卻瞬間牽動了身后的傷處。

“嘶——！”

盡管有藥膏的覆蓋，那一下移動帶來的撕裂般痛楚依舊尖銳得讓他瞬間飆出了生理性的淚水，身體不受控制地僵住，只能發(fā)出細微的、痛苦的抽氣聲。

他這才察覺到，后背的傷處已被厚厚的藥膏覆蓋，那冰涼黏膩的觸感緊貼著皮膚。然而，藥膏之下，那腫脹而滾燙的疼痛依舊頑固地跳動著，仿佛在無聲地提醒著他，昨夜所經(jīng)歷的一切并非一場噩夢，而是真實到令人戰(zhàn)栗的記憶。

哥哥……給他上藥了？

然后把他送回了房間？

為什么？

是懲罰終結(jié)的訊號嗎？抑或……僅僅是因為擔(dān)心他真的會因此毀掉，無法再繼續(xù)履行那所謂的“贖罪”使命？內(nèi)心的疑慮如陰云般籠罩，每一個念頭都在試圖剖開這難以捉摸的真相。

混亂的思緒和身體巨大的不適讓他頭暈?zāi)垦?。喉嚨干得冒煙，像被砂紙打磨過，每一次吞咽都帶著細密的疼痛。胃里空蕩蕩地抽搐著，泛起一陣陣酸水。

他艱難地側(cè)過頭，看向床頭柜。上面放著一杯水，和一個三明治。

水是滿的，三明治用保鮮膜包著，看起來是新的。

是哥哥放的？

這個認知如同一道突如其來的雷霆，擊打在林珩的內(nèi)心深處，讓他的心臟不由自主地、可悲地猛然一縮，繼而加速跳動了一瞬。一絲微弱的暖意，像是冬日里倔強冒出的火苗，剛剛探出頭，還未曾燃起半分生機，便被更深沉的恐懼和刺骨的冰冷無情吞噬。那份寒意如潮水般涌來，將他心底那抹微光碾壓得無影無蹤。

是了。哥哥不會讓他死，也不會讓他真的廢掉。他需要他“好好”地活著，清醒地承受這一切。這點“施舍”，不過是維持他這臺“贖罪機器”運轉(zhuǎn)的最低限度的能源。

恥辱感比傷痛更猛烈地灼燒著他。

他盯著那杯水，干渴如同火焰灼燒著他的喉嚨。他掙扎著，想要撐起身體去拿水杯，但僅僅是抬起上半身這個動作，就牽扯得身后一片狼藉的傷處發(fā)出尖銳的抗議，疼得他眼前發(fā)黑，手臂一軟，又重重地跌回枕頭上，發(fā)出壓抑的悶哼。

瞬間布滿了他的額頭。

就在他試圖積攢力氣再次嘗試時，房門被毫無預(yù)兆地推開了。

林珩猛地一顫，全身肌肉瞬間繃緊，恐懼地看向門口。

林燼站在那里。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身熨帖的家居服，看起來清爽而冷峻，仿佛昨夜那個如同修羅般施加酷刑的是另一個人。他手里拿著幾本厚厚的書和一疊試卷。

他的目光冷淡地掃過床上臉色慘白、眼中寫滿恐懼的陸珩，又掃了一眼床頭柜上原封不動的水和食物，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隨即化為更深的冰冷。

“看來你還有力氣折騰?！彼哌M來，聲音沒有任何情緒，將手里的書和試卷放在床頭柜上，發(fā)出了不輕不重的聲響，“既然不想吃，那就開始學(xué)習(xí)?！?/p>

學(xué)習(xí)？

林珩難以置信地看向那摞突然出現(xiàn)的書和試卷，又看向哥哥冰冷的臉。他……他渾身是傷，連坐起來都困難，怎么學(xué)習(xí)？

“今天的任務(wù)，”林燼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眼底那抹深沉的絕望，聲音平穩(wěn)得如同一塊毫無波瀾的寒冰，語氣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冷硬，就像最為嚴苛的上司在下達最后通牒，“把這疊物理和化學(xué)試卷做完，錯題不能超過三道。另外，把這本《數(shù)學(xué)競賽專題講座》的前兩章看完，晚上我會抽查。”他的每一個字都像是鐵錘一般砸落在空氣中，沉重而清晰，令人無法逃避。

他修長的手指點了點那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專題書。

“躺著看不方便，那就趴著看?！彼a充道，目光落在林珩因恐懼而微微顫抖的背上，意有所指，“正好，也不會壓到‘傷’?！?/p>

那冰冷的、帶著嘲諷的語氣，徹底擊碎了林珩心中那點可笑的、關(guān)于“哥哥或許還有一絲溫情”的妄想。

原來讓他回房間，不是為了讓他休息。

只是為了換一個更方便“監(jiān)督”他學(xué)習(xí)的地方。

原來那杯水和三明治，不是關(guān)心，只是確?！肮ぞ摺边€能使用的例行公事。

巨大的絕望和冰冷，如同水泥，瞬間灌滿了他的胸腔，沉重得讓他無法呼吸。

他看著那摞書和試卷，只覺得它們像一座巨大的、冰冷的墳?zāi)?，即將把他徹底活埋?/p>

“哥哥……我……”他試圖開口，聲音嘶啞得厲害，“我好疼……能不能……晚一點……”

“疼？”林燼打斷他，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剖析著他的痛苦，“疼才能記得住。疼才能讓你知道，你沒資格懈怠，沒資格喊停?！?/p>

他的指尖劃過那本數(shù)學(xué)書的封面，聲音低沉而殘酷：“你的時間，你的身體，你的一切，都不屬于你自己。它們只屬于一件事——贖罪。”

“別讓我覺得，昨晚的藥，白上了?！?/p>

最后那句話，像一根毒刺，狠狠扎進林珩的心臟。原來那場酷刑般的“上藥”，也是一種投資，投資他能繼續(xù)承受更多的折磨。

林珩徹底失去了所有言語。眼淚無聲地從眼角滑落，沒入枕頭。他知道，任何哀求都是徒勞，只會招來更嚴厲的懲罰。

他顫抖著伸出手，拿過最上面的一張物理試卷和一支筆。

趴著的姿勢讓他看題極其別扭，手臂需要費力地支撐著，很快就變得酸麻。身后的傷處因為姿勢而備受壓迫，持續(xù)傳來悶鈍的疼痛。注意力根本無法集中，眼前的字母和公式像是扭曲的蝌蚪，在他模糊的淚眼中游動。

他嘗試去讀第一道題，一道關(guān)于電磁感應(yīng)的綜合題。

讀了半天，卻根本不知道題目在說什么。大腦像生銹的齒輪，根本無法運轉(zhuǎn)。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試卷上除了被眼淚暈開的墨點，一片空白。

林燼并沒有離開。他就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床邊，拿起另一本書自顧自地看著，仿佛只是換了個地方辦公。

但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壓力和酷刑。陸珩能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時不時地掃過他，掃過他空白的試卷，掃過他顫抖的筆尖，像鞭子一樣抽打著他脆弱的神經(jīng)。

空氣凝滯得如同固體，只剩下陸珩壓抑痛苦的細微呼吸聲，和林燼翻動書頁時發(fā)出的、規(guī)律的、令人心慌的沙沙聲。

終于，林燼放下了手中的書。

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鐘，然后目光落在林珩那依舊空白的試卷上。

“一個小時，一道題都沒做出來。”他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卻比憤怒更可怕，“看來，疼痛確實有助于記憶，但似乎無助于讓你的腦子轉(zhuǎn)動?！?/p>

他站起身。

林珩嚇得猛地一抖，筆尖在紙上劃出一道長長的、絕望的痕跡。

林燼走到床邊，拿起那杯冰冷的水。

然后，在林珩驚恐不解的目光中，他將那杯水，緩緩地、精準地，從林珩的頭頂淋了下去！

“?。　?/p>

冰冷的水瞬間澆透了他的頭發(fā)、脖頸，順著臉頰流下，浸濕了睡衣和身下的被子。突如其來的寒冷刺激得他猛地一顫，傷口被碰到，又是一陣尖銳的疼痛。

“清醒了嗎？”林燼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冰冷無波，“不清醒的話，還有?！?/p>

水珠順著林珩的發(fā)梢滴落，他凍得牙齒咯咯作響，渾身控制不住地劇烈顫抖，眼淚混合著冰冷的水流，狼狽不堪。屈辱和寒冷如同兩把刀，切割著他早已殘破不堪的尊嚴。

“現(xiàn)在，繼續(xù)?！绷譅a扔開空杯子，命令道，“在我下次進來之前，做完前三張試卷。否則……”

他沒有說完，但冰冷的眼神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

他轉(zhuǎn)身，毫不留戀地離開了房間，關(guān)上了門。

甚至沒有給他換一件干衣服。

林珩癱在濕冷冰冷的床上，像一條被扔在岸上瀕死的魚。冷意刺骨，傷口疼痛，心里的絕望如同黑洞，瘋狂吞噬著他最后一點光亮。

他看著那幾張被水濺濕、字跡有些模糊的試卷，看著那本厚厚的、仿佛永遠也看不完的數(shù)學(xué)書。

哥哥不需要鎖門了。

因為這間房間，這張床，這具布滿傷痕的身體，連同他那顆早已千瘡百孔的心……

本身就已經(jīng)是一座無比堅固的牢籠。

而他，被永錮其中，永無出期。

冰冷的淚水再次洶涌而出，卻帶不來絲毫暖意。

他顫抖著，重新拿起那支濕漉漉的筆，趴在濕冷的枕頭上，看著眼前那片無盡的、冰冷的題海。

世界只剩下絕望的沙沙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