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癥監(jiān)護室的燈光總是徹夜通明，將一切情緒都照得無所遁形。林燼坐在病床邊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僵硬和疲憊。他一夜未合眼，布滿血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床上的人，仿佛只要稍一錯眼，那微弱的心電監(jiān)護儀波紋就會拉成一條絕望的直線。

林珩的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脆弱的陰影，氧氣面罩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緊閉的雙眼和微蹙的眉頭，像是在承受著什么無法擺脫的夢魘。手腕處纏著厚厚的紗布，提醒著陸廷晟不久前發(fā)生的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每一眼，都仿佛一把鈍刀，在林燼的心頭來回切割，痛楚隱隱，卻深刻至極。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輕柔地拂開林珩額前一縷汗?jié)竦乃榘l(fā)，動作生澀卻又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小心翼翼，仿佛觸碰的是易碎的琉璃。

手機震動起來，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寧靜。是學(xué)校的電話。

林燼深吸一口氣，走到病房外接起。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李校長，我是林燼。給我和我弟弟林珩請一個月的假……對，家里有些急事需要處理……課程和班級事務(wù)麻煩您先安排其他老師代管……謝謝。”

掛斷電話，他靠在冰冷的墻壁上，緩緩閉上眼。請一個月假……這在他以前近乎偏執(zhí)的工作狂生涯里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現(xiàn)在，什么都不重要了。

只有里面那個孩子。

他唯一的弟弟。

他差一點就永遠失去的……珍寶。

再次回到病房，他打來溫水，浸濕毛巾，極其笨拙卻又異常仔細地替林珩擦拭臉頰和脖頸的冷汗。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時間在消毒水的氣味和監(jiān)護儀規(guī)律的滴答聲中緩慢流淌。

第二天下午，在藥物作用下沉睡已久的林珩，睫毛忽然劇烈地顫動了幾下，喉嚨里發(fā)出極其細微的、痛苦的嗚咽聲。

林燼瞬間繃直了身體，心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幾乎是屏住呼吸湊近：“小珩？小珩？能聽見哥哥說話嗎？”

林珩極其緩慢地、艱難地睜開了眼睛。

視線花了很久才聚焦，映入眼簾的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哥哥那張放大的、寫滿了急切和擔(dān)憂的臉。

幾乎是本能反應(yīng)！

在看到林燼的瞬間，林珩瞳孔驟然收縮，里面瞬間被巨大的恐懼填滿！他身體猛地一顫，下意識就想往后縮，卻因為虛弱和身上的管子根本無法動彈！

“呃……別……別打我……”他聲音嘶啞破碎，從氧氣面罩下微弱地溢出，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懼和哀求，“對不起……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哥哥……別……”

他語無倫次地道歉，身體無法控制地微微發(fā)抖，眼淚瞬間從眼角滑落，沒入鬢角。

林燼看著弟弟這條件反射般的恐懼和哀求，如同被萬箭穿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他以前……究竟是多殘忍，才會讓弟弟連醒來看到他的第一眼，都是如此絕望的恐懼！

“小珩！小珩不怕！”他慌忙后退一步，拉開一點距離，聲音哽咽得厲害，舉起雙手做出無害的姿態(tài)，“哥哥不打你！哥哥再也不打你了！你看，哥哥沒有拿任何東西！不怕，不怕……”

他一遍遍地、笨拙地安撫著，眼眶紅得嚇人。

林珩卻仿佛根本聽不進去，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恐懼里，身體抖得如同秋風(fēng)中的落葉，眼神渙散，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對不起”、“我錯了”、“別打我”……

林燼的心像是被撕成了碎片。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聲音放得極輕極柔，帶著前所未有的耐心和……卑微的祈求：

“小珩，是哥哥錯了。”他的聲音沙啞，帶著濃重的哭腔，“哥哥以前……混蛋！哥哥不是人！哥哥對不起你！”

他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臉，繼續(xù)道：“哥哥發(fā)誓，以后再也不打你，不罵你，不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了。你原諒哥哥……好不好？”

他幾乎是在哀求了，目光緊緊鎖著林珩，期盼著能從那片恐懼的海洋里看到一絲松動。

然而，林珩只是停止了喃喃自語，睜著一雙空洞而恐懼的眼睛，茫然地看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又像是……根本不相信。

那眼神里的不信任和疏離，像一把冰錐，狠狠刺穿了林燼最后一點僥幸。

是啊……他憑什么要求原諒？他那些年的所作所為，早已將所有的信任和依賴摧毀得干干凈凈。

他苦澀地咽下喉間的哽咽，不再急于求成，只是柔聲道：“好，好，我們不說了，不想了。你剛醒，還很虛弱，再睡一會兒，哥哥就在這里陪著你，哪兒也不去，沒有人能傷害你，哥哥保證?！?/p>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讓人安心的力量。

林珩怔怔地看著他，眼里的恐懼似乎褪去了一點點，極度的疲憊和虛弱再次襲來，他緩緩閉上眼睛，又陷入了不安的睡夢中。

之后的日子，林燼寸步不離地守在病房。

他放下了所有身段和冷硬，學(xué)著做一個真正的“哥哥”。笨拙地喂水喂飯，雖然常常灑得到處都是；耐心地讀一些輕松的讀物，盡管聲音還帶著不自然的僵硬；甚至在護士的指導(dǎo)下，學(xué)會了如何小心地幫林珩擦拭身體，避開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疤。

每一次觸碰，看到那些由他親手造成的傷痕，他的心都在滴血。

林珩大部分時間都很沉默，只是被動地接受著一切，看著林燼的眼神里依舊帶著警惕和茫然，很少說話，偶爾開口，也是極其簡短的詞匯。

信任的建立，遠比摧毀要艱難千百倍。

尤其是夜里。

林珩常常被噩夢驚醒。

有時會無聲地流淚，有時會恐懼地抽搐，有時會發(fā)出壓抑的、小動物般的嗚咽。

每當(dāng)這時，林燼總會立刻驚醒，打開昏暗的床頭燈，俯身過去，不再像以前那樣厲聲呵斥，而是極輕極柔地拍著他的背，用沙啞卻溫柔的聲音反復(fù)安撫：“不怕不怕，哥哥在，只是做夢，都是假的，沒事了……”

有一次，林珩夢魘得特別厲害，仿佛又回到了那個被罰跪的教室，哭喊著“我跪……我跪……別打我……”，身體劇烈地掙扎。

林燼心如刀絞，顧不上其他，小心翼翼地避開他手上的針頭和傷口，將他輕輕環(huán)抱住，一遍遍在他耳邊低語：“不跪了，再也不跪了，哥哥錯了，沒有人能讓你跪，哥哥保護你，哥哥以后保護你……”

他的懷抱起初是僵硬而笨拙的，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但漸漸地，那懷抱變得溫暖而堅定。

懷里的林珩似乎感受到了這份不同于以往的溫暖和安全，掙扎漸漸微弱下去，急促的呼吸也慢慢平復(fù)，最終在他笨拙卻溫柔的安撫下，再次沉沉睡去，只是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

林燼卻沒有松開手，他就那樣僵硬地保持著環(huán)抱的姿勢，感受著懷里弟弟輕得嚇人的重量和細微的呼吸。

窗外的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灑下一片清輝。

林燼低頭，看著林珩終于睡得安穩(wěn)些的蒼白側(cè)臉，一滴滾燙的淚，終于忍不住滑落，悄無聲息地滴落在雪白的枕頭上。

熹微的晨光終將驅(qū)散長夜。

但照徹那些深入骨髓的顫栗與傷痕，卻需要更久更久的溫暖與耐心。

他知道，這條路才剛剛開始。

但他絕不會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