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那句“你是對的”和哥哥眼中毫不掩飾的贊賞,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林珩的心湖里漾開層層疊疊、久久不散的漣漪。他幾乎一夜未眠,不是因為噩夢,而是因為一種陌生的、滾燙的情緒在胸腔里翻涌,讓他無所適從,又隱隱生出一點微弱的渴望。
第二天清晨,陽光依舊準時透過窗簾縫隙灑進來。餐桌上放著溫熱的牛奶和烤得金黃的吐司,林燼正背對著他,在流理臺前切水果,哼著不成調(diào)的、輕松的小曲。
林珩默默地坐下,手中的吐司并未急于送入口中。他低垂著頭,目光落在那杯牛奶上,液面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晃動,泛起細小的漣漪。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又松開,像是在壓抑某種情緒,又仿佛只是單純的走神。靜謐的空氣中,只有他隱約可聞的呼吸聲與這無聲的動作相伴,顯得格外沉悶而意味深長。
林燼端著水果盤轉(zhuǎn)過身,看到他這副模樣,放下盤子,關切地問:“怎么了?沒胃口?”
林珩猛地抬起頭,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聲音有些發(fā)緊,卻異常清晰:“哥……我……我想回學校上課?!?/p>
話音落下,空氣有瞬間的凝滯。
林燼顯然怔住了,手中的水果叉懸在半空,一動不動。他凝視著林珩的眼睛,那雙曾經(jīng)總是藏著恐懼與逃避的眼眸,此刻卻透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神色——小心翼翼,卻又帶著難以動搖的堅定,仿佛暗夜中微弱卻執(zhí)拗的星光。
這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后的決定。
一股巨大的欣慰與一絲難以抑制的擔憂同時涌上林燼的心頭。他放下手中的叉子,緩緩拉開椅子坐下,聲音里帶著幾分鄭重,卻又透著一抹溫柔:“真的已經(jīng)想清楚了嗎?不用急著做決定,再多休息一段時間也無妨。學校那邊……”
“我想好了?!绷昼翊驍嗨?,聲音雖然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然。他避開哥哥過于關切的目光,低下頭,盯著桌面木頭的紋路,“已經(jīng)……耽誤很久了。”
他害怕。他當然害怕。害怕那些可能存在的議論和目光,害怕重新面對那些堆積如山的課業(yè),害怕自己無法再達到曾經(jīng)的“標準”……但他更害怕一直躲在這個看似安全的繭房里,害怕那種停滯不前的感覺,害怕讓哥哥……讓這個重新變得溫柔的哥哥,一直為自己擔心下去。
而且,心底那株剛剛破土而出的、名為“或許我也沒那么糟”的幼苗,也渴望著見到更多的陽光。
林燼沉默地看著他,看到了他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的嘴唇,也看到了那之下不容錯辨的決心。他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勸阻的沖動,選擇了尊重和支持。
“好?!彼c了點頭,聲音沉穩(wěn)下來,“那我們就回去。”
他看到林珩幾不可查地松了口氣,卻又因為這句“回去”而瞬間繃緊了脊背。
林燼立刻放緩了語氣,補充道:“不過,不急著,我們后天再去,怎么樣?明天……我們做點準備?!?/p>
“準備?”林珩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嗯,”林燼笑了笑,試圖讓氣氛輕松些,“總得把校服找出來熨燙一下吧?書包也得整理一下,看看缺不缺文具。還有……”他頓了頓,眼神溫和而堅定,“得好好想想,回去之后,可能會遇到什么,我們又該怎么面對?!?/p>
他不是要給他壓力,而是要將“回去”這件事,從一個模糊可怕的概念,拆解成一件件可以具體應對的、平常的小事。這是一種策略,更是一種陪伴和支持的姿態(tài)。
林珩明白了哥哥的用意,心中的慌亂奇異地被撫平了一些。他輕輕點了點頭:“……好?!?/p>
這一天,變得有些不同尋常。
吃完早飯,林燼真的從衣柜深處找出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許久未穿的校服。陽光很好,他將校服掛在陽臺晾曬,拿著熨斗,仔細地熨燙著上面的每一道褶皺,動作專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極其重要的藝術品。
林珩就站在旁邊看著。陽光透過白色的校服襯衫,顯得有些刺眼。他看著哥哥低頭專注的側(cè)臉,看著他小心翼翼撫平衣領的樣子,心臟某個地方微微發(fā)燙。
下午,他們一起整理了書包。林燼沒有大包大攬,而是讓林珩自己決定要帶哪些課本和文具回去?!皠傞_始,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帶最必要的就行。”他建議道。
林珩沉默著,將那些嶄新的、幾乎沒怎么用過的筆記本和習題冊一一拿出來,只放回了基本的教材和那個哥哥新給他買的、畫著星空圖案的筆袋。
整個過程,林燼都沒有干涉,只是在一旁安靜地陪著,偶爾遞給他一樣東西。
晚上,林燼沒有刻意回避,而是用最平靜的語氣,和林珩聊了聊回到學校后可能遇到的情況——同學們的關心或許會讓他無措,落下的功課可能會有點吃力,老師的提問如果答不上來也沒關系……
“最重要的是,”林燼看著他,眼神認真,“任何時候覺得不舒服,或者累了,就給哥哥發(fā)信息,或者直接去辦公室找我。我們的關系,不需要對任何人隱瞞,你也不再需要獨自承受任何壓力。記住,我是你哥,永遠都是?!?/p>
這句話,像一塊沉甸甸的基石,穩(wěn)穩(wěn)地墊在了林珩懸空的心底。
夜幕降臨。
林珩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依舊毫無睡意。緊張和期待交織在心頭。
房門被輕輕敲響。
“小珩,睡了嗎?”林燼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沒?!?/p>
門被推開,林燼走了進來,手里拿著一杯溫牛奶和一小片白色的藥片。
林珩的身體瞬間繃緊,眼神里掠過一絲驚恐——又是藥片?!
林燼立刻察覺到了他的恐懼,連忙解釋:“別怕,這是醫(yī)生之前開的,只是普通的助眠維生素,不是以前那種。我看你好像有點緊張,喝了好睡一點。不想吃就不吃,沒關系的?!?/p>
他的聲音很溫和,帶著全然的尊重。
林珩看著哥哥手中那杯冒著熱氣的牛奶和那片小小的白色藥片,又看了看哥哥眼中清晰可見的擔憂和小心翼翼??謶致嗜?。
他伸出手,接過了牛奶,卻沒有去拿那片藥:“我喝牛奶就好?!?/p>
“好。”林燼沒有絲毫勉強,將藥片收了起來,看著他喝完牛奶,接過空杯子,“那早點睡,別想太多。明天我們就在家休息,哪也不去,養(yǎng)足精神。”
他替他掖了掖被角,動作輕柔,然后關了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
黑暗中,林珩聽著門外哥哥離開的腳步聲,口腔里還殘留著牛奶溫潤的甜香。
他緩緩閉上眼睛。
后天。
像一個關卡,也像一個起點。
他知道前路未必平坦,或許仍有風浪。
但這一次,他不是獨自一人了。
晨光雖熹微,心雖有顫,卻已面向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