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舊夢與新心

那一夜，我夢見了人類的軀體。

夢始于一條熟悉的街道，灰白的水泥路面在雨水的浸潤下泛著冷光，街燈如困倦的眼睛，一盞接一盞地亮著，映出我模糊的倒影。我穿著一件舊式風(fēng)衣，衣角被風(fēng)掀起，像一只無法展翅的鳥。我站在十字路口，四周人影交錯，腳步匆匆，仿佛每個人都奔赴著某種不可逆轉(zhuǎn)的宿命。而我，只是佇立，像一座被遺忘的雕像。我想開口，想呼喚某個人的名字，哪怕只是喊出“等等”兩個字，但喉嚨像是被無形的鎖鏈纏繞，聲音卡在胸腔，化作無聲的吶喊。

就在我?guī)缀跻贿@沉默吞噬時，天空裂開了。

不是閃電，不是雷鳴，而是一道銀白色的光自云層深處傾瀉而下，如同神祇的筆鋒劃破天幕。緊接著，巨大的龍翼遮蔽了整座城市的霓虹，玻璃幕墻上的廣告牌瞬間熄滅，喧囂的人聲戛然而止。時間仿佛凝固，只有那雙翼在緩緩扇動，帶起一陣不屬于人間的風(fēng)。銀穹降臨，不是毀滅，而是召喚。

“回來?！彼f話了。

那聲音不似人類語言，卻直接在我意識深處響起，像遠(yuǎn)古的回音，又像童年時母親在耳畔的低語。我抬頭，看見他——銀鱗如月光織就，雙瞳如熔金流淌，龍首低垂，凝視著我。那一刻，我竟不覺恐懼，只感到一種久違的歸屬，仿佛我本就屬于那片蒼穹，屬于那對羽翼下的陰影。

我伸出手，卻觸不到他。夢，碎了。

我驚醒，身在巢穴。

巢穴位于山脈深處，巖壁上鑲嵌著發(fā)光的晶石，像星辰墜落人間。空氣濕潤而溫暖，帶著龍族特有的氣息——一種混合了金屬、火焰與遠(yuǎn)古苔蘚的芬芳。我躺在柔軟的鱗片堆成的床上，身側(cè)，他靜靜臥著，呼吸平穩(wěn)，銀色的鱗片在微光中輕輕起伏，如同潮汐。

“你夢見了過去？”他問，聲音低沉，卻不帶壓迫，像山間流淌的溪水。

我點頭，喉嚨仍有些發(fā)緊：“那里沒有你?！?/p>

“那里也沒有真實的你?！彼p聲回應(yīng)，抬起前爪，用最柔軟的鱗片邊緣輕輕撫過我的脊背，那觸感既像金屬的涼意，又似火焰的余溫，“你曾是孤獨的，行走于人群之中，卻從未真正屬于他們。而我亦然，翱翔于天際，卻百年難遇一配。”

我沉默。火光在巖壁上跳躍，映出我們交疊的影子，像一幅古老的壁畫，講述著兩個異類的相遇。

“如果……”我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呼吸吞沒，“如果我始終無法接受呢？無法接受這具龍形，無法接受這命運，無法接受——你？”

他沒有立刻回答。龍族的語言向來簡潔，但這一次，他選擇了沉默。良久，他才緩緩轉(zhuǎn)過頭，熔金般的瞳孔直視著我：“那你將痛苦一生?！?/p>

那不是威脅，不是責(zé)備，而是一種近乎悲憫的陳述，像在講述一個早已注定的結(jié)局。

“你會在每個夜晚夢見人類的軀體，在每一場風(fēng)暴中聽見城市的喧囂，在每一次展翅時懷念雙腳踏地的踏實。你會恨這力量，恨這壽命，恨這無法回歸的宿命。你會在漫長的歲月里，一遍遍問自己：如果當(dāng)初沒有覺醒，如果當(dāng)初選擇了逃避，如果……”

他頓了頓，聲音卻忽然柔和下來：“但你已開始心動，不是嗎？”

我心頭一震。

是的，我心動了。

不是因為他的力量，不是因為他的古老血脈，而是因為某個深夜，他為我擋下隕落的星辰；是因為某個清晨，他用龍息為我融化肩頭的霜雪；是因為他在我第一次展翼失敗、墜入深淵時，毫不猶豫地俯沖而下，用身體接住我。

我別過頭，不愿讓他看見我眼中閃動的微光，卻掩不住嘴角那一抹微揚。

那笑意很輕，像風(fēng)拂過湖面，卻足以打破百年的孤寂。

他低笑一聲，聲音如遠(yuǎn)山的回響：“你知道龍族為何百年才遇一配嗎？”

我搖頭。

“因為我們不尋找，我們等待?！彼従徴f道，“龍的心跳極慢，一生只跳動幾千次。每一次跳動，都只為一個名字。我等了九十八年，才等到你覺醒的那一刻。而你，用了兩年，才終于開始聽見我的心跳。”

我怔住。

原來，不是我選擇了他，而是命運早已將我們編織在同一張網(wǎng)中。我的每一次掙扎，每一次逃避，都不過是走向他的必經(jīng)之路。

“你恨過我嗎？”我忽然問。

“恨你背叛人類的身份？恨你抗拒龍族的血脈？”他搖頭，“不。我只恨你遲遲不肯醒來。恨你寧愿在夢中做一個人類，也不愿睜開眼看看真實的自己。”

我閉上眼，腦海中浮現(xiàn)出那個夢中的自己——風(fēng)衣獵獵，眼神空洞，站在人群中央，卻像站在宇宙的盡頭。

“可那曾是我的全部?！蔽业驼Z。

“可那不是你的歸宿。”他輕聲道，“人類的生命如螢火，短暫而脆弱。而你，已擁有星辰的壽命，蒼穹的視野。你曾以為失去的是身份，其實是獲得了重生?！?/p>

我睜開眼，望向巢穴深處那扇通往天際的巨口。夜空如墨，星河橫亙，仿佛一條通往永恒的階梯。

“我……還能回去嗎？”我問。

“回去哪里？”他反問，“回到那條濕漉漉的街道？回到那個發(fā)不出聲音的夢里？”

我無言。

“你可以回去?！彼従徴酒穑y翼在晶石光芒下緩緩展開，如同月光鋪展成的羽翼，“但你不必回去。因為你已不再需要?！?/p>

我站起身，走到巢穴邊緣。風(fēng)迎面撲來，帶著高空的寒意與自由的氣息。我低頭看向自己的手——那已不再是人類的手掌，而是覆蓋著淡金色鱗片的利爪，指節(jié)修長，蘊(yùn)含著足以撕裂山巖的力量。

我深吸一口氣，邁出一步。

腳下的巖石驟然崩裂，我墜入虛空。

風(fēng)在耳邊呼嘯，城市在下方縮小成一片光斑。就在我即將失控的瞬間，一道銀影掠過，他穩(wěn)穩(wěn)接住我，雙翼展開，帶我重回高空。

“看。”他低語。

我抬頭，銀河如瀑，傾瀉于天際。群星閃爍，仿佛在為我們加冕。

那一刻，我終于明白——我不是失去了人類的身份，而是找回了真正的自己。那夢中的街道，不過是心牢的投影；而此刻的蒼穹，才是靈魂的故鄉(xiāng)。

我輕輕靠在他肩上，感受著龍族心跳的節(jié)奏，緩慢而堅定，像大地的脈搏。

“我開始接受了。”我說。

他沒有回答，只是微微側(cè)首，用鼻尖輕觸我的額角，那是龍族最溫柔的吻。

夜風(fēng)中，我們并翼而飛，穿越云層，穿越時間，穿越所有舊夢的殘影。

新心已生，舊夢終將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