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截枯枝在慘白的光線下,投下扭曲的影,像某種不祥的讖符。
宴秋的目光黏在上面,空洞,專注,仿佛那干癟的枝椏里藏著宇宙全部的奧秘,而沈玦的暴怒、逼近、乃至那一聲碎裂的刺響,都只是隔了水幕傳來的、模糊遙遠的雜音。
沈玦站在一地碎瓷片中,粗重的喘息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更刺骨的冷。那冷從他腳底板鉆上來,順著脊椎一路爬升,凍僵了他的四肢,最后凝固在他的心臟里。他看著榻上的人,看著那雙映不出任何倒影的純黑眼眸,第一次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己所有的嘶吼、威脅、禁錮,都像是在對著一個深不見底的幽谷咆哮,除了耗盡自己的氣力,得不到任何回響。
他留不住。從來就留不住。
這個認知帶著毀滅性的重量,砸得他神魂俱顫。
他幾乎是倉皇地轉身,逃離了那間被藥味和死寂填滿的屋子,腳步虛浮,第一次在這座自己打造的囚籠里,顯出了潰敗的踉蹌。
自那日后,沈玦再去別院的次數(shù)明顯少了。即便去了,也多是站在院外,隔著窗欞,遠遠望一眼那片垂落的錦帳,或是那個蜷在榻上的模糊輪廓,卻不再輕易踏入那令人窒息的空間。他依舊命令用最好的藥,依舊派最嚴密的人看守,但那股非要將他從死亡邊緣拽回來的瘋狂偏執(zhí),似乎隨著那日摔碎的瓷瓶一起,裂開了縫隙,泄掉了大半。
看守的仆從和嬤嬤們察覺到了王爺態(tài)度的微妙變化,那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緊張感松懈了些許,伺候時便也帶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怠慢。湯藥送得不如以往及時,更換染血被褥的動作也拖沓起來,甚至竊竊私語時,也不再刻意避開榻上那個似乎早已無知無覺的人。
“真是晦氣,日日對著個活死人……” “咳血咳成那樣,也不知是什么癆病,別過給了咱們……” “王爺也不知怎么想的,這般吊著……”
這些細碎的、帶著惡意和嫌棄的低語,像陰溝里的污水,悄無聲息地流淌在富麗堂皇的牢籠里。
宴秋對此毫無反應。他大多數(shù)時間陷在昏沉里,偶爾清醒,也只是望著被釘死的窗,望著那一點點光線的移動,計算著又一個日夜的無謂流逝。身體的疼痛從未停止,像永不熄滅的暗火,從五臟六腑深處灼燒出來,啃噬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力??人栽絹碓筋l繁,血色卻越來越暗沉,有時甚至帶著些微的碎末。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一點點碎掉,像一尊內部已被蛀空的泥塑,外表尚且勉強維持著形狀,內里早已敗絮其中,只等著最后一陣風來,便可徹底坍塌成灰。
這樣……也好。
他模糊地想??偤眠^在那人身邊,做一個永遠望著背影、等著施舍的影子。
只是偶爾,在意識模糊的邊界,一些破碎的、灼熱的片段會不受控制地撞入腦?!悄侨司谱砗鬂L燙的指尖,是演武場上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滿意的目光,是更久遠以前,他還是個掙扎求存的幼童時,被帶入王府那天,高座之上那個少年皇子過于銳利冰冷的眼神……
這些碎片燙得他心口抽搐,引發(fā)更劇烈的咳嗽和窒息感。他奮力地將它們驅散,將自己更深地埋入那片虛無的、冰冷的黑暗里。那里沒有期待,沒有失望,沒有求而不得的苦,只有永恒的沉寂。
這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又一場秋雨過后,天氣驟然更冷了幾分。夜半時分,宴秋從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中掙扎著醒來,喉間滿是腥甜,他摸索著想去抓枕邊備著的帕子,手指卻虛軟得不聽使喚。
守夜的嬤嬤在外間睡得沉,鼾聲隱約傳來。
他喘著氣,放棄了摸索,任由那冰冷的液體從唇角溢出,滑過下頜,滴落在早已污濁不堪的衣襟上。他睜著眼,望著頭頂帳幔繁復卻暗淡的紋路,呼吸如同破舊的風箱,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疼痛,每一次呼氣都微弱得仿佛下一秒就會停止。
意識開始渙散,眼前的黑暗變得濃稠,逐漸吞噬掉那一點點模糊的視覺。
好像……到頭了。
他極其緩慢地、極其艱難地,側過頭,最后望了一眼那被木條封死的窗戶。窗外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見。
也好。
他閉上眼,最后一點支撐著的氣息,如同游絲般,悄然斷絕。一直微微起伏的胸口,終于徹底歸于平靜。
蜷縮的姿勢未曾改變,只是那始終微蹙著的眉宇,似乎稍稍舒展了些許。臉上是一種近乎淡漠的、徹底解脫后的空無。
夜更深了,只有秋蟲在冷雨過后斷續(xù)的哀鳴,和里間那終于消失了的、令人心悸的喘息聲。
萬籟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