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八年的冬雪比往年來得更早,平城皇宮的琉璃瓦上剛積起一層薄白,就被宮人們匆匆掃落。年僅十七歲的孝文帝元宏立于太極殿的丹陛之上,望著階下紛揚的雪沫,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鉤——那是馮太后昨日剛賜下的,象征著他日漸增重的權力,可此刻他心里念著的,卻是另一樁更讓他心頭發(fā)緊的事。
“陛下,馮貴人已在偏殿等候。”內(nèi)侍監(jiān)李德全的聲音輕得像雪落,卻讓元宏猛地回神。他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緒,轉(zhuǎn)身時臉上已換上符合帝王身份的沉穩(wěn):“知道了,擺駕偏殿。”
穿過覆雪的回廊時,元宏的腳步不自覺地加快。前世的記憶像潮水般涌來:太和二十三年的冷宮,馮潤穿著單薄的囚衣,隔著冰冷的鐵欄望著他,眼神里是徹骨的絕望,直到那杯毒酒被送到面前,她都沒再說一句話。他記得她素來畏寒,平城的冬天總讓她手腳冰涼,可前世他被流言蒙蔽,竟讓她在冷宮里熬過了最漫長的一個冬季。
“這一世,絕不能再讓她受委屈。”元宏在心里默念,路過暖閣時忽然停住腳步,對李德全低聲吩咐:“去取兩只最好的銀炭暖爐,悄悄送到馮貴人的宮殿,記住,別說是朕的意思?!崩畹氯m疑惑新入宮的貴人為何能得陛下如此關照,卻還是躬身應下:“奴才遵旨。”
偏殿內(nèi)暖意融融,十五歲的馮潤正端坐在錦墊上。她穿著一身湖藍色的宮裝,烏發(fā)僅用一支素銀簪綰起,清麗的眉眼間卻帶著與年齡不符的警惕。當元宏走進殿門時,她依著禮制起身行禮,動作標準得挑不出錯處,可垂眸的瞬間,眼底卻掠過一絲極淡的厭惡。
又是這里,又是這座困住她一生的牢籠。馮潤死死攥著袖中的手帕,指甲幾乎要嵌進掌心。前世她就是這樣入宮,一步步走到皇后之位,卻落得個“穢亂宮闈”的罵名,被自己深愛過的帝王賜死。她清楚地記得元宏最后看她的眼神,冰冷得像今日殿外的雪,沒有一絲留戀。重生回到太和八年,她唯一的念頭就是遠離這個男人,遠離這吃人的宮廷。
“馮貴人免禮,賜座?!痹甑穆曇魩е桃鈮褐频臏睾停抗饴湓谒燥@蒼白的臉上,忍不住想叮囑她多添件衣裳,話到嘴邊卻變成了公式化的問詢:“入宮幾日,還住得慣嗎?”
“謝陛下關懷,宮苑雅致,臣妾一切安好?!瘪T潤的聲音平靜無波,始終低著頭,不愿與他有任何眼神接觸。她能感覺到元宏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那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前世的寵愛與后來的憎恨交織在一起,讓她分不清這眼神里究竟藏著什么。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氣氛尷尬得像結了冰。元宏幾次想提起她喜歡的漢賦,卻都被她疏離的態(tài)度堵了回去。直到內(nèi)侍來報晚膳已備好,這場煎熬般的會面才終于結束。
馮潤回到自己的宮殿時,一眼就看到了擺在窗邊的兩只銀炭暖爐,爐火正旺,將殿內(nèi)烘得暖意十足。她的心猛地一沉,前世元宏就是這樣,用這些看似貼心的小恩小惠籠絡她,讓她一步步淪陷。
“誰送來的暖爐?”馮潤轉(zhuǎn)身問身后的宮女綠萼,語氣帶著不易察覺的冰冷。
綠萼連忙回道:“是李公公讓人送來的,說是……陛下怕貴人畏寒?!?/p>
果然是他。馮潤冷笑一聲,走到暖爐前,看著跳動的火焰,眼神銳利如鋒:“搬走?!?/p>
“貴人?這天氣正冷……”綠萼不解。
“我說搬走?!瘪T潤加重了語氣,目光掃過暖爐,像是在看什么危險的東西,“陛下提倡節(jié)儉,本宮豈能因一己之私耗費炭火?告訴李公公,暖爐本宮心領了,但斷不可留?!?/p>
綠萼不敢再勸,只能招呼小太監(jiān)將暖爐搬走。殿內(nèi)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馮潤裹緊了身上的披風,望著空蕩蕩的窗臺,心里卻松了口氣。她知道,這只是開始,往后的路,她必須步步為營,絕不能再重蹈覆轍。
而此時的元宏,正在御書房里聽李德全回話。當聽到“馮貴人以節(jié)儉為由,讓奴才把暖爐搬走了”時,他端著茶杯的手猛地一顫,滾燙的茶水濺在指尖,他卻渾然不覺。心口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刺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
他知道改變很難,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開局。她眼中的疏離和警惕,像一道無形的墻,將他所有的彌補之心都擋在了外面。
元宏望著窗外越來越大的雪,低聲呢喃:“阿潤,這一世,我不會放棄的?!贝巴獾娘L雪嗚咽,仿佛在回應他的決心,也仿佛在預示著這場跨越生死的重逢,注定不會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