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的霓虹在車窗外流淌成一條冰冷的光河。
林晏坐在回程的出租車后座,身體依照最標準的姿勢倚靠著,毫無破綻。司機透過后視鏡偷偷打量了這個過分安靜、氣息近乎虛無的乘客好幾眼,最終被那無形的低存在感逼得收回目光,專心開車。
車內廣播調到一個聒噪的流行音樂頻道,甜膩的電子音和空洞的歌詞在狹小空間里碰撞。
林晏的視線落在窗外,那些飛速掠過的廣告牌、店鋪、行人……卻未曾真正映入他的眼簾。
他的意識深處,正經歷著一場無聲的海嘯。
顧先生的話語,每一個字都像一枚特制的穿甲彈,反復沖擊著【社會性死亡模板】構建起的絕對理性壁壘。
Δ-7。篩選器。藏品。清除程序。最終測試。完美作品。觀察名單。
這些詞語不再是無效的噪音,它們自發(fā)地與他記憶黑箱中那些被鎮(zhèn)壓的碎片——十六歲夏令營那個密閉空間的窒息感、謝聿當時閃爍不定的眼神、代碼錯誤彈出時同伴瞬間慘白的臉、以及最后那被強行剝離情感的極致冰寒——產生著詭異的共鳴。
【邏輯模塊過載:嘗試整合新輸入信息與現有數據庫…信息沖突率:71.4%…重新校準中…】 【情感模塊殘留區(qū)異?;钴S:檢測到高強度未定義信號波動…與‘心臟刺痛’‘廢墟殘響’關聯性提升至89%…】 【警告:系統(tǒng)整體運行效率下降1.3%。出現未知冗余進程?!?/p>
冰冷的系統(tǒng)提示音以前所未有的頻率在意識中閃過,像一臺超負荷運轉的機器發(fā)出的哀鳴。
他試圖強行鎮(zhèn)壓,用西格瑪的絕對理性去格式化這些“干擾”。
『過去是無效數據。』 『現有狀態(tài)為最優(yōu)解?!?『他人的定義毫無意義?!?/p>
但這一次,這些如同咒語般的核心指令,效果大打折扣。
那“空響”不再是空響。它被填入了東西。被填入了顧先生那雙看透一切的眼睛,被填入了那本脆弱古籍上輕柔拂過的軟毛刷,被填入了那句輕飄飄卻重逾千鈞的——
“你最初的樣子,是什么樣的嗎?”
最初的樣子?
這個詞組本身,就蘊含著極致的邏輯謬誤。存在是一個持續(xù)的過程,“最初”毫無意義,如同詢問一段代碼的第一行二進制有何特殊意義。
可是……
為什么心臟的位置會再次傳來那細微的、卻無法忽略的沉悶鈍痛? 為什么廢墟中那些充滿恐懼和背叛的意念殘響,會在此刻異常清晰地回放? 為什么謝聿那張崩潰絕望的臉,會突然閃過,帶來的不再是冰冷的評估,而是一絲……極淡極淡的、類似于“印證”的感覺?
【生理指標異常:心率波動+12%。皮質醇水平輕微升高?!?【系統(tǒng)建議:啟動深度冥想程序,強制清除冗余進程及異常生理反應?!?/p>
林晏閉上了眼睛,試圖執(zhí)行系統(tǒng)建議。
但黑暗中,浮現的不是絕對的虛無,而是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模糊的……感覺。
不是畫面,不是聲音,是感覺。
陽光曬在皮膚上的暖意。 手指觸碰老舊鍵盤時,那種略帶粘滯卻令人安心的觸感。 還有……某種難以言喻的、微弱的、或許可以稱之為“期待”或“興奮”的情緒波紋,關于某個解到一半的算法,關于某個剛剛冒出的、絕妙的設計思路。
這些感覺微弱得像風中殘燭,卻帶著一種可怕的、“活著”的溫度。
與他現在這具冰冷、高效、卻仿佛永遠置身于玻璃罩中的存在,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對比例證。
“先生,到了?!?/p>
出租車司機的聲音將他從那片危險的黑暗中拉回。
林晏睜開眼,掃碼付款,下車。動作依舊穩(wěn)定,毫無異常。
他走進公寓大樓,電梯上行。
鏡面的電梯廂壁映出他的身影。挺拔,冷漠,英俊卻缺乏生氣,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冰雕。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試圖找出一點點所謂的“最初的樣子”。
找不到。
只有完美運行的【社會性死亡】模板。
電梯到達。
他走進空曠冰冷的公寓,沒有開燈。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卻無法再為他提供那種掌控一切的“數據流”充實感。
他走到客廳中央,靜靜地站著。
忽然,他抬起手,看著自己骨節(jié)分明、蒼白修長的手指。
這雙手,可以精準地構建復雜的商業(yè)模型,可以冷酷地敲下摧毀一個頂流巨星的指令,可以毫無波動地處理掉任何“無效社交”的干擾。
但這雙手……還記得如何因為解出一道難題而興奮地微微顫抖嗎?
還記得如何小心翼翼地拂去一本舊書上的灰塵嗎?
還記得……如何因為被騙、被背叛、被鎖死在絕望之中,而徒勞地捶打冰冷的金屬門板,直到指節(jié)破損滲血嗎?
【警告:異常記憶碎片嘗試突破屏蔽!強制鎮(zhèn)壓!】 【情感模塊殘留區(qū)……滋滋……信號紊亂……】
一股尖銳的刺痛猛地攥住他的太陽穴!
比之前在廢墟中和面對顧先生時更加猛烈!
林晏悶哼一聲,身體幾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他猛地伸手扶住冰冷的玻璃茶幾邊緣,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冷汗瞬間從額角滲出。
他劇烈地喘息著,不是身體需要氧氣,而是意識在抵抗某種前所未有的、來自內部的沖擊。
絕對理性的冰面上,裂痕正在蔓延。
它們細小,卻無比清晰。
如同最堅硬的合金,在經歷了極寒和無法承受的內部壓力后,發(fā)出的、預示著徹底崩解的……細微脆響。
他緩緩抬起頭,看向窗外。
城市的燈光在他眼中扭曲、晃動,不再是可以分析的數據源,而是一片模糊冰冷的、巨大的虛無。
他輸了。
不是輸給顧先生,不是輸給謝聿,不是輸給任何外部的敵人。
他是輸給了……
自己。
那個被他自己親手埋葬、格式化、定義為“無效數據”的……
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