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大明宮，紫宸殿。

金碧輝煌的殿宇并未因前夜的騷動而減少半分威儀。蟠龍金柱矗立，琉璃瓦在透過高窗的晨光下流轉(zhuǎn)著冷硬的光澤。文武百官依序而立，衣冠楚楚，鴉雀無聲，只有宦官尖細的唱喏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

然而，平靜的水面下，暗流洶涌。幾乎所有目光都有意無意地瞟向隊列前方那個如山岳般沉穩(wěn)的身影——司空震。他身著紫袍官服，玄甲未卸，只是斂去了雷霆的威光，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昨夜那驚天動地的一擊與他毫無干系。

女帝武則天高坐于龍椅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神情，只有那只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尖輕輕點著冰冷的金龍，節(jié)奏平穩(wěn)，卻無端透出一股壓力。

冗長的日常朝議在一種微妙的壓抑氛圍中進行，直到最后一項議程將盡。

“臣，有本奏！”

一聲清朗卻帶著壓抑怒氣的聲音打破了沉寂。狄仁杰手持玉笏，大步出列，走到殿中，深深一揖。

所有人的精神都是一振，重頭戲來了。

“講?！蔽鋭t天的聲音從高處傳來，平穩(wěn)無波。

“臣彈劾司空震司空大人！”狄仁杰抬起頭，目光如炬，直射向那個沉默的背影，“昨夜東市剿滅魔種，司空大人未經(jīng)周密部署，未通知治安司協(xié)同，悍然引動天雷！雖滅魔種，然威力失控，波及無辜民宅三間，毀損財物無數(shù)，更致數(shù)名平民受傷，一老婦受驚臥床！此舉罔顧陛下‘維穩(wěn)為上’之諭令，視長安律法如無物，更置百姓安危于不顧！臣請陛下明察，治其魯莽專行之罪！”

字字鏗鏘，擲地有聲。殿內(nèi)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敢如此直接彈劾圣眷正隆的司空震，滿朝文武，也唯有這位鐵面無私的治安官了。

司空震終于緩緩轉(zhuǎn)過身。他沒有看狄仁杰，而是先向御座上的女帝微一頷首，方才面向狄仁杰，眼神平靜無波，仿佛對方指控的是另一個人。

“狄大人?！彼穆曇舻统?，自帶雷鳴般的回響，在大殿中嗡嗡作響，“魔種變異，潛伏于市井，其害甚于燎原之星火。若依你之策，層層上報，調(diào)兵布陣，耗時幾何？其間若有變故，魔種暴起傷人，又當如何？屆時傷亡，狄大人可能承擔？”

“縱有風(fēng)險，亦應(yīng)按律法章程！長安非是漠北戰(zhàn)場，豈能行此酷烈手段！”狄仁杰毫不退讓，上前一步，幾乎是指著司空震的鼻子，“你眼中只有魔種，可曾看見那些被你雷霆震塌的屋檐下，也是我長安子民！為除一害而創(chuàng)另一害，此非守護，此乃暴行！”

“暴行？”司空震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笑意，只有絕對的自信與對質(zhì)疑的不屑，“優(yōu)柔寡斷，婦人之仁，才是對守護最大的褻瀆。若等你的‘萬全之策’，恐已釀成大禍。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以最小代價，根除最大威脅，此即為我所行之‘秩序’。”

“你的秩序，就是凌駕于陛下權(quán)威與長安律法之上的獨斷專行嗎？！”狄仁杰怒極，聲音陡然拔高。

“夠了。”

一個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聲音從上方落下，瞬間壓下了所有的爭執(zhí)。

武則天微微抬起了手，冕旒后的目光掃過下方兩人，最終落在司空震身上。

“司空愛卿剿滅魔種，其心可鑒，其功亦顯。”她緩緩開口，先定了性，隨即話鋒微轉(zhuǎn)，“然，行事確乎操切，有欠周全。傷及無辜，非朕所愿見?！?/p>

她停頓了片刻，指尖輕輕敲擊龍椅扶手，那細微的噠噠聲，卻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罰俸半年，以示懲戒。所損民宅財物，由宮內(nèi)庫銀加倍賠償，妥善安置傷者。司空愛卿，你可有異議？”

這處罰，輕得如同拂塵。罰俸對司空震而言不痛不癢，賠償更是皇室出面，全了他的顏面。女帝的偏袒，幾乎擺在了明面上。

百官心中了然，頭垂得更低。

司空震面色不變，躬身行禮：“臣，無異議。謝陛下隆恩。”

狄仁杰猛地抬頭，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嘴唇動了動，還想說什么，卻見女帝的目光淡淡掃來，那目光里含著不容再辯的威壓。他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極其艱難地，一點點彎下了腰，牙關(guān)緊咬，從齒縫里擠出聲音：“……陛下圣明?！?/p>

那股郁憤與無力感，幾乎將他淹沒。他知道，這一次，他又無法撼動這座被雷霆環(huán)繞的山岳。

……

退朝的鐘聲敲響，百官依次魚貫而出。

狄仁杰腳步沉重，走在最前，只想盡快離開這令人窒息的大殿。

“狄大人?！?/p>

一個低沉的聲音自身后響起。司空震不知何時跟了上來，與他并肩而行，步伐沉穩(wěn)。

狄仁杰腳步一頓，沒有回頭，冷聲道：“司空大人還有何指教？可是來炫耀陛下恩典？”

司空震目視前方，語氣平淡無波：“狄大人維護律法之心，我知。但世間秩序，并非僅白紙黑字一條路。有些黑暗，非霹靂手段，不能廓清。”

“包括踐踏你所聲稱要守護的東西？”狄仁杰猛地停步，轉(zhuǎn)頭逼視著他，“司空震，你手握雷霆，便真以為自己是代天刑罰的神明了嗎？你看不見那些哭聲，聽不見那些恐懼嗎？”

司空震終于側(cè)過頭，與他對視。他的眼眸深處，仿佛有雷云在聚集，沉郁而危險。

“我聽見的，是魔種被凈化時的哀嚎。我看見的，是更大的災(zāi)難被扼殺于萌芽。”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卻帶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堅定，“一時的哭聲與恐懼，若能換來長久的安寧，便是值得的。狄仁杰，你守護的是紙上的規(guī)則，而我……”

他微微湊近，一字一句道：“守護的是這座城存續(xù)的‘根基’?！?/p>

說完，他不再停留，邁步越過狄仁杰，高大的背影在甬道投下長長的陰影，逐漸遠去。

狄仁杰僵在原地，望著那背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他守護的規(guī)則，在對方那種近乎瘋狂的“根基”論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

退朝官員的身影漸漸散盡。

大殿一側(cè)的飛廊上，一道身影悄然獨立。

明世隱憑欄遠眺，目光似乎落在遠處司空震消失的方向，又似乎什么都沒有看。他指尖捻著一枚晶瑩的牡丹玉佩，嘴角含著一絲若有若無、莫測高深的笑意。

“雷霆滌蕩，固然爽利……”他輕聲自語，如同吟詩，“可惜啊，驚擾的，又豈止是池魚？”

微風(fēng)拂過，吹動他寬大的衣袖。他手腕一翻，玉佩落入掌心，緊緊握住。

“渾水，才好摸魚。司空大人，你這雷霆，來得正是時候。”

他轉(zhuǎn)身，身影沒入廊柱的陰影之中，仿佛從未出現(xiàn)過。

只有那低語般的余音，輕輕消散在風(fēng)里。

“只是不知你這雷霆，最終會劈向何方？又是否會……引火燒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