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凹凸世界雷卡）繁星之辰

皇宮里很久沒有這樣兵荒馬亂了，尤其又是在天黑以后。

外巖看守的侍衛(wèi)巍然不動，身后頻頻掠過的人影仿佛是張動態(tài)背景，不斷輪換。

雖然已經(jīng)盡可能地壓制了動靜，但空氣的流動感全然不似夜里應有的寂靜。

住所的門敞開著，外面站列著許多仆從，都帶上了通訊儀。

雷獅坐在書桌邊緊皺著眉，隨后狠狠一拍桌面：“怎么回事？！都這么久了還沒結(jié)果嗎！”

仆從們皆是渾身一顫，一名侍女定了定神，上前說道：“監(jiān)控處已經(jīng)在盡力排查，大家也都分散到了皇宮各地，只要不在城堡以外，一定能找到的，請您再等等?！?/p>

“等，等等等——”

雷獅一踢椅子，又是一陣嚇人的聲響。

“說什么有上千個監(jiān)控鏡，沒經(jīng)過專門培訓沒法看；什么安全起見，不讓我自己去——”

椅子重重倒地，雷獅神情陰厲，冷聲道：“結(jié)果呢？交代呢？沒一個人是有用的！”

仆從們都不敢吭聲，也就是站出來的侍女資歷比較老，依然鎮(zhèn)定道：“請您再給我們一些時間……也請您不要自顧生氣，憤怒的情緒很傷身，相信卡米爾殿下也不會希望這種事情發(fā)生的?！?/p>

雷獅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背過身去。

侍女頷了頷首，默默退出房門。

雷獅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投落向花園里的樹叢中，凝眉不言。

灌木叢角落里的扎堆的樹枝忽然顫了顫，發(fā)出細微的聲響。雷獅一驚，唰地朝那處看去，只見黑暗中幾只鳥兒躍出的身影。

……沒什么。

看清后他便收回了視線。剛垂下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頭。

那處灌木叢已經(jīng)重歸于寂靜，不再發(fā)出響動。而他依然緊緊盯著不放，似乎是看透了什么。

片刻后他一把推開玻璃門，朝花園深處走去。

步步帶力。步步緊逼。

草地被踏折，枯枝零碎。

他眼球里都漫上了赤紅，那威懾的目光幾乎能化為實質(zhì)。

深吸了口氣，他在灌木叢靠著圍欄的盡頭停下了腳步，隨后毅然轉(zhuǎn)身。

樹叢的夾角處，小小的身影蜷坐著，緩緩抬起頭。

身旁縮著的幾只鴿子，此刻也撲棱著翅膀散了。凌亂的樹枝綴在地上，掩映的葉叢黑如墨染?？谞栰o靜坐在其中，雙手環(huán)在膝上，眼中的微光在夜色下晶瑩發(fā)亮。

那神情卻還是含蓄隱忍的，微微抿了唇，一言不發(fā)。

雷獅與他對視著，垂在身側(cè)的手微微顫抖。

沖動暴躁過，想過到時候要質(zhì)問他為什么要跑，要狠狠訓斥他。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一身席卷的怒火和滿腔的激憤突然之間就松了下來，換成了一種深沉的疲憊，以及某些酸楚發(fā)脹的溫暖，潮水般涌入心間。

他緩緩半蹲下身，顫抖地伸出手，緩緩落到卡米爾肩上，聲音也是沙啞干澀。

“……你怎么在這里呢？”

卡米爾輕輕眨了下眼睛，神情和語氣都是淺淡，卻一下一下地，戳在心上最柔軟的地方。

“那你覺得，我還能在哪里啊。”

·

由于縮著太久，卡米爾一下子還站不起身，雷獅握著他的手臂輕拉了一把，隨后手臂從他膝彎下穿過，將他打橫抱在懷里。

卡米爾微微睜了睜眼，卻沒說話，一只手捏緊了雷獅肩旁的衣袖，將臉頰貼在他肩上。

仆從們看到他們進來齊刷刷地驚了，雷獅一臉淡漠，平靜地吩咐道：“去熱一碗粥。讓外面停下吧，明天每個人去領(lǐng)一份補貼金?！?/p>

他把卡米爾帶到餐桌旁，放他慢慢坐下，低聲問道：“是不是還沒吃晚飯？”

卡米爾點了點頭，目光垂在餐桌上。

不一會兒仆從把粥送過來了，盛在白凈的瓷碗里，中間鋪了切碎的香菇雞肉，氣味鮮美香甜。

雷獅拿勺子抿了一小口：“還可以。你先吃這個，對胃比較舒服。”

卡米爾接過勺子，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吃完了粥。

雷獅問：“好了么？還需不需要再吃一些？”

卡米爾搖搖頭，把勺子擱在碗里：“不餓了。”

“餓過頭了當然感覺不餓了。”雷獅叫來仆從把餐具收拾掉，“不過現(xiàn)在也晚了，不宜吃太多，你覺得合適就好?！?/p>

他牽著卡米爾的手帶他站起身，低頭問道：“送你回房間么？”

卡米爾步子頓了頓，抬起眼看向他。

心底不知怎么的忽然一軟，雷獅脫口而出：“不然你今晚就在這里休息吧。”

話一說完兩個人都愣了，怔怔地對視著。

雷獅猶豫著張了張嘴，但什么也沒說，就這樣看著卡米爾。

卡米爾沉默了片刻，垂下眼輕聲說道：“……好?！?/p>

·

洗浴過后卡米爾便直接進了臥室，雷獅正坐在床邊，看見他過來，朝他伸出了手。

卡米爾搭上他的手心，坐到床上。

雷獅抬起他的左手，拇指從他掌心傷痕周圍輕輕摩挲過，輕聲問道：“疼么？”

卡米爾搖搖頭。

雷獅又捏了捏他的手：“明天還是叫醫(yī)生來看一下?！?/p>

他撫了撫卡米爾的頸項，隨后半攬著卡米爾的肩，低聲說：“你今天是怎么了？為什么要跑出去？”

卡米爾沒說話，他手指在卡米爾肩上輕輕點了點，低嘆道：“為什么要躲起來？”

他低頭和卡米爾對視：“為什么……不和我慢慢說？”

卡米爾抬眸看他，明明沒有說話，但那眼中好像顫動著萬語千言。

心底的抽動，猝不及防。

分不清誰先誰后，兩個人幾乎是同一時間有了動作。

卡米爾一下子枕上雷獅的胸口，雷獅也用力環(huán)住他的身軀，一起倒在床鋪上。

夜燈被熄滅，黑暗中交織的呼吸更清晰分明。松軟的羽被蓬蓬展開，柔成一隅安寂的繾綣。

懷中的人在微微發(fā)顫，雷獅一下一下?lián)嶂谞柕暮蟊?，鼻尖埋在他頸間，深深吸氣。

他低聲說道：“也怪我，我是不該這么沖動。但是你也不對。你先什么都不和我解釋，你還跑?！?/p>

卡米爾揪著他的衣襟，臉頰緊緊貼著他的胸口，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他說，“我在來到皇宮以前，過的是怎樣的生活嗎？”

雷獅撫著他腦后，手指順著他的發(fā)梢。

“非常落魄?！笨谞栒f，“住的地方是城墻邊堆起的棚。不遮風也不擋雨，鍋碗瓢盆，床鋪凳子，什么東西都會粘著泥。很臟?！?/p>

“衣服也是。臟，破，舊。我進皇宮時穿的那套衣服都是侍衛(wèi)臨時去買的。他們沒讓我?guī)魏螙|西離開，因為任何一件東西都沒有出現(xiàn)在皇宮的資格?！?/p>

雷獅還是沒說話，只是把他摟得更緊了些。

“有一天，幾個打扮很漂亮的人從街邊經(jīng)過?！笨谞栒f。

“有個人的東西掉了。我撿起來，跑了好一會兒才追上他們，還回去的時候那人本來是驚喜的，但是看到我的時候，忽然就嫌惡地說，不要了。”

“就真的不要了。我當時發(fā)了好久的呆。”

雷獅把他揉在懷里，蹭著他額前的發(fā)絲：“都過去了?，F(xiàn)在不會了?！?/p>

卡米爾閉上了眼。

“但是那感覺還在。”

“我習慣了這種對待……習慣了每個人都不喜歡我，覺得每個人對我……都是嫌棄的。”

“所以一旦沒有被討厭，甚至是得到示好……我都會覺得，很可貴。不想失去?！?/p>

他抬起頭看著雷獅，頰邊流下兩行淚。

“尤其又是你?！?/p>

雷獅心里發(fā)緊，緩緩抬起手，拇指拭去他懸在下巴處的淚滴。

卡米爾抽了抽鼻子，說：

“你對我太好了?！?/p>

他慢慢地說，語句有些混亂。

“我一直很怕。你對我這么好，要是有一天你討厭我了，我該怎么辦?！?/p>

“我好怕……就總要特別小心，每次面對你的時候，我都要想好久，我這樣說話會不會讓你不喜歡，我這樣做會不會讓你覺得不高興……我不知道怎么說了，反正，反正……”

雷獅將他重新按進懷里，低聲道：“我知道的?！?/p>

卡米爾枕在他肩上，嗚咽著：“我怕……”

那沙軟的嗓音讓人心疼到了骨子里。雷獅只能一遍遍地順著他的發(fā)，重復說道：“我不會的，你不用怕。絕對不會的?！?/p>

卡米爾伸手顫顫地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貼得更近。

“那個控制屏……是你送我的?！彼f。

“是你送我的……但是我不小心弄壞了，我不知道該怎么辦，我怕你生氣，我怕你覺得我不珍惜你送我的東西，我怕你就討厭我了，我怕你罵我……”

“我其實很喜歡它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雷獅不知該說什么好，只能給他更深的擁抱。

卡米爾咳了咳，說得斷斷續(xù)續(xù)：“還有手……我是怕刀鞘沒插好，你沒注意碰到了怎么辦……但我不知道它和一般的刀不一樣，也是不小心傷的……”

“是我沒有做好準備，傷口也不重。連這樣都會傷到……我怕你覺得我沒用，這么個傷口隨意處理就好，特地和你說，我怕你覺得我嬌生慣養(yǎng)了，我本來不這樣的……”

雷獅嘆了一聲，摟了摟他，貼在他耳際說道：“嬌慣就嬌慣了，我?guī)С鰜淼?，誰敢說什么。有什么好怕?！?/p>

卡米爾偎在他懷間，淚痕斑駁。

一開始他是生氣，但一生氣就難過，隨后更多的是不解和委屈。

然而他了解雷獅。他知道雷獅一向就是這樣易怒，而且對自己已經(jīng)很寬容了。換了別人，根本就說一不二，不用廢話。

還會和他爭執(zhí)，還會和他吵起來。

就已經(jīng)很特別了。

他在花園里，聽到了雷獅跑出去找他，聽到了雷獅發(fā)脾氣，聽到了這一切是因為他，他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想要落淚。

他何德何能，讓這驕傲如斯的野獸心甘低頭。

他覺得雷獅之所以這么生氣，大概是因為，頭一回這樣愿意付出，而他卻不領(lǐng)情。

他們都是在為彼此著想，卻都因深藏的心事而傷害了對方。

如果一開始就可以說清，何必以悲傷為媒介，付之于血淚的代價。

他抽泣了一下，靠在雷獅耳邊，小聲說：“那就是怕啊，有什么辦法。我又沒有什么是你不能不要的。你每一點，每一方面，缺了我也沒什么不行?！?/p>

雷獅摟緊了他：“不行?！?/p>

卡米爾愣了愣。

“不行的?！崩转{說，“不行?！?/p>

他看著卡米爾，微微彎起唇角。

“缺了心口，人就活不下去了?！?/p>

那淺淺的笑容讓人讓人有些心碎，卡米爾伸出手，指尖輕輕觸上他的嘴角。

雷獅握住他的手，焐在唇邊。

“你知道什么是潛移默化么？”他說，“就像你看書，書里沒有明確寫出什么意義，但有的道理，你就是懂了；有的思維，你就是有了。課本里從來不說’不能扯別人的頭發(fā)‘ ，’不能隨便扔垃圾‘。但是上過學后，這些東西就誰都明白了。”

“這就是潛移默化。”

他把卡米爾的手心貼上臉頰，一手覆上手背，兩手相疊。

“你對我的影響，也是潛移默化的?！?/p>

卡米爾眼睫顫了顫，靜靜看著他。

雷獅說：“我說不出做什么事情不能沒有你，也說不出去什么地方時不能沒有你。但如果沒有你的話，我就……總覺得，無論做什么，都不穩(wěn)了?！?/p>

“我習慣了，無論什么時候回頭，都能看見你。如果你不在，那么……這個世界，就真的再不賦予我期待了?！?/p>

他說：“我曾經(jīng)覺得，目標都是自己給的，我不需要任何支持和鼓勵。我所有的動力都來源于自己，我享受自在漂浮的樂趣。”

他的聲音有些發(fā)啞，卻含著分量。

“但是，飄得久了，偶爾也會想要定一定。”

他頓了頓，繼續(xù)道。

“定下來的感覺太好了?！?/p>

他抵著卡米爾的額發(fā)，像是一個輕吻。

“再飄起來的時候……就離不開這能定住的地方了?！?/p>

卡米爾靜靜聽著，在他懷里蜷起身。

“有幾次，我聽見侍女在閑談。”雷獅說。

“她們在說，覺得我太獨了，身邊缺一個能讓我和軟下來的人。”

“她們說，我身邊應該有一個人，能夠讓我有更多的情緒，能夠讓我更像一個活生生的人?！?/p>

“后來，她們不再說了?！?/p>

若有所感一般，卡米爾抬起頭，雷獅也正看著他，微微開口。

“那時，你來了?！?/p>

眼中又泛起波光，卡米爾咬了咬唇，雷獅微笑著，指尖撫過他的眼角。

“你還記得我說……我以前逃離過皇宮嗎？”

卡米爾點了點頭。

雷獅說：“那時我大概五歲吧……一直就覺得，城堡像是個大牢籠，終于忍不住想要離開。”

“過程非常順利。我是在晚上離開的，一路毫無阻礙，直接到了皇城城墻下?！?/p>

“我當時太開心了，覺得終于解放了，想做一些新奇的事情。于是，我爬上了城樓?！?/p>

“我靠在高墻上，一邊看著遠方綿延無盡的山，一邊想著以后天高地遠的生活，然后——”

“我被人，從上面推了下去。”

卡米爾渾身一驚。

雷獅安撫著他，繼續(xù)緩聲道：“所以后來，我時常在想，要是那個時候我不貪玩，是不是就真的能離開了……當然，這只能是個假設(shè)了?！?/p>

“從那么高的城墻上摔下來，真的很疼?！彼f，“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那是我最難受的時刻。就算摔在了城外，我也動不了，就僵硬地癱在原地，躺了一整夜?！?/p>

“然后，你知道嗎——天亮的時候，是太子帶人找了過來?！?/p>

卡米爾眨了眨眼，遲疑道：“推你的人，是……”

“沒錯，就是太子的人?！崩转{冷冷一笑，聲音里帶了陰沉：“他做夢都想讓我身敗名裂。他帶了很多人一起過來，皇族，仆從，侍衛(wèi)，接著大開城門，讓普通人民也都圍過來?！?/p>

“他自己的衛(wèi)兵一路造勢，喊了許多……羞辱我的話。”

卡米爾張了張口，低聲道：“……別想了?！?/p>

雷獅笑了笑，繼續(xù)道：“現(xiàn)在想來覺得也不過是那樣。但當時……我不能動手，不能反駁，還有這么多人，親眼看著我那樣狼狽的樣子……給我造成了很大的打擊?！?/p>

“我覺得，好像每個人的眼里，都是惡意的譏誚和幸災樂禍。”

卡米爾摟著他的脖子，輕聲說道：“現(xiàn)在沒人敢這么對你?！?/p>

雷獅貼著他的臉頰，說：“就是從那時起。”

“那之后，我才真正意識到了變強的重要性。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這皇宮之中盡是浮萍，我看似擁有一切，但實際上從來都是一無所有?！?/p>

他又笑了笑，拍了拍卡米爾的后背。

“但是，你來了?！?/p>

“只有你是全新的?！彼f，“只有你，在此之前不受到父皇的影響，不受到太子的影響，沒經(jīng)歷過暗涌的風雨，對一切都一無所知——”

“你的所有感受都是最客觀的，你愿意跟隨我，我才覺得自己被認可?！?/p>

“是你讓我真切感受到，原來我是被需要著的?！?/p>

“你的成長是我培養(yǎng)，我的觀念由你承襲。我任性地在你思想深處打下我的烙印，好像這樣才能讓我安心?！?/p>

他俯在卡米爾耳邊，聲音微沉。

“我從來都是孑然一身，你是我所擁有的惟一。”

卡米爾睜大了眼睛，渾身僵停。

雷獅蹭著他的肩，輕聲道：“所以你怕些什么啊，該怕的……是我自己?！?/p>

“我才一直是……怕失去的一方好嗎。”

“我是狂妄，因為有那個底氣……我自認為這里再也沒有什么能將你吸引，我對你的態(tài)度獨一無二，我覺得你離不開我，也不會離開我。”

他頓了頓，隨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說起來是很壞吧……我沒見過別人對你示好，偶爾看到你碰壁我甚至還會暗自叫好，心想果然你在別處是得不了善待的，你只有在我這里才行?！?/p>

“其實……我只是不承認我沒有安全感?！?/p>

他用力貼著卡米爾：“只有這樣，你才會乖乖在我身邊。我不能保證，如果有別的什么人對你好，你眼里還會不會有我，我還能不能……繼續(xù)’擁有‘。”

他說：“我才該怕。要是你以后去和二皇子一起，我該怎么辦。”

“當你向?qū)Υ乙粯?，去對待其他人……光是想想，我都覺得要瘋?！?/p>

卡米爾緊擁著他，顫聲道：“我不會的啊。”

雷獅勾了勾嘴角，說：“我也沒辦法保證啊?！?/p>

“要是別的什么人，就算了?！彼f，“但是二皇子……他對誰都好，誰都喜歡他?！?/p>

“人們是怕我，不敢惹我，不敢違抗我。所以在我身邊的時候，他們會覺得低沉和壓抑。”

“但是，二皇子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讓身邊的人覺得開心和放松?！?/p>

“相比提心吊膽，誰都會更喜歡被照顧到的感覺吧?！崩转{說，“你知道嗎，每年重新?lián)Q仆人時，二皇子那邊都是要搶著去的。”

“我見過的都是如此，我不能保證你一定就是那個例外?！?/p>

卡米爾緊貼在他耳邊，低聲說：“我保證?！?/p>

雷獅抱著他，輕輕笑道：“好的……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和你說說?！?/p>

“我和你說。這幾年父皇總會拿一些政事，詢問我和太子的意見。大部分時候父皇會更贊成我的觀點，太子就很不服。如果我的觀點是后面提出的那個，他會覺得是由于我有更多的時間考慮；如果是先提出的那個，他會覺得是我搶先了，如果再給一些時間，他也能想到。”

“然后我當然也不服啊。什么搶不搶的，這就是我的實力?！?/p>

他淺笑著，貼進卡米爾，距離極近地對視，幾乎能看進對方眼底。

“但只有在你這件事情上，我才覺得我是占了先機?！?/p>

他問道：“假如最開始向你伸出手的是二皇子，你還會一如今日跟隨著我么？”

卡米爾眨了眨眼，抵上他的額頭。

“首先，這個假設(shè)不存在?！?/p>

雷獅一愣，隨后笑出聲來，與卡米爾揉抱在一起。

“對，不存在的。”

他蹭著卡米爾細嫩的頸項，說：“今天我有錯?！?/p>

卡米爾垂下眼簾，輕聲道：“我也錯了。”

“我們仔細商量一下，好不好？”雷獅說，“以后我盡可能不沖動，也絕對不會是非不分地罵你。但是你也不能藏著掖著，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說，一定。”

卡米爾點點頭：“嗯?！?/p>

雷獅說：“你保證過的。”

卡米爾又點了點頭，看到雷獅那一臉的認真嚴肅，忍不住彎了彎嘴角，答應道：“我保證，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會告訴你，絕對真實，絕對坦誠?！?/p>

眼中裝下了雙方的身影，都柔軟得不像是自己。

他們都還太年輕，既不愿將就，也不愿包容。若能夠退讓哪怕一毫一步，那一定是為心底極深愛的人。

雷獅理了理卡米爾的衣領(lǐng)，說：“其實去找你的時候我有想過，你會不會是去了二皇子那里。但是我覺得很不高興，我不相信會這樣，就沒再想，也沒去找。然后，事實果然沒讓我失望?！?/p>

卡米爾頓了頓，輕聲說道：“如果連你都不要我了，我還有哪里可以停留?！?/p>

心間顫了顫，雷獅笑著嘆了口氣：“以后不要說這種話了……不過，你怎么會在花園里？”

猶豫了好一會兒，卡米爾才慢慢說道：“我覺得我……惹你生氣了，不敢面對你。但是……我也舍不得走。我就是想，在離你近一些的地方。然后看看你有什么反應，我要怎么去道歉?！?/p>

他又說：“不過，大哥，為什么你沒想到，我會在這里呢？”

雷獅有些發(fā)怔，手指撫在他后頸，一時說不出話來。

他不是沒想到。

他只是……從一開始，就沒從那個方面去想而已。

人是從他這里走開的，所有的負面情緒也都是因他而起。他從來沒敢想過，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從來就為他守在原地。

看他一直未說話，卡米爾微疑著后退，正看清雷獅的臉色，又被一把拉進懷里。

雷獅指尖發(fā)顫，緩緩托在卡米爾腦后，低聲說。

“我還要……怎么樣，才能再對你好一點？”

曾經(jīng)他不屑于外物的一切，他覺得自己自成一個世界，其余皆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然而后來，這個世界翻天覆地。

卡米爾就是深扎在他心上的一柄利刃，時時刻刻梗得他欲生欲死：但若抽離而開，便是血盡人亡。

就算是一根突兀插進的骨頭，之后在血肉里經(jīng)年累月地生長相連，最終也便成了不可或缺。

一朝畫地為牢，困住的卻是兩個人的心。

他將唇印上卡米爾的額際，低喃道：“幸好我一開始就碰上你。”

卡米爾沒說話，只是抬眼靜靜地看向他。

雷獅停了片刻，隨后吻了吻卡米爾的眉心。

卡米爾顫了顫眼睫，神情不甚分明。

有了第一次，之后的舉動就不知覺地變得自然。雷獅又吻了吻他的眉心，再沿著眉骨的輪廓慢慢親吻，一直吻到眼眶。

卡米爾抬了抬手，搭上雷獅的肩，仰著頭去觸上他的下巴。

像是初生乳牙的幼兒那樣，他沿著雷獅的下頷溫吞地啃吻，柔潤又黏糊，讓骨子都軟化。

無規(guī)律的吻向中間蔓延，不經(jīng)意觸到了唇角?？谞栥蹲×耍舸舻夭桓覄幼?。

他睜眼看向雷獅，雷獅也正垂眸與他對視，目光能有很多種解讀的意味，唯獨沒有反對。

他斂下眼簾，緩緩挨身上前，實在地吻了吻雷獅的嘴角。

他又抬起眼看向雷獅，雷獅仍是垂著眸，手指撩了撩他的額發(fā)。

仿佛有了某種底氣，他黏膩著摟住雷獅的脖子，貼上他的嘴唇細細摩擦著，伸出點點舌尖，輕舔著雷獅的唇沿。

細小溫涼的觸感，讓人不由自主地上癮。

雷獅捧著他的后腦，任由他整個人陷進懷里。

似是覺得不夠，卡米爾有些用力，更深地探向前去，雷獅微微張開嘴迎合他，手指在腦后一下一下地輕揉他的發(fā)絲，有些縱容的意味。

像是雄獅與幼獸依偎時的親昵舔舐，藍鯨與海豚在溫然水域中的低吻嬉玩。

牙齒輕輕磕到了一起，卡米爾哼了一聲，有些微的難受。雷獅撫上他的臉頰，嘴唇與他相貼，輕聲低喃：“別急，別急?！?/p>

他輕咬著卡米爾的下唇，在唇角處微微啃舐。

卡米爾的舌觸著他的唇縫，一邊舔著上唇內(nèi)，一邊顫顫巍巍地往深處探去，冷不防在牙尖上刮了一下，吃痛一般縮了縮。

雷獅揉了揉他的耳垂，重新觸上他的舌尖，安撫一般緩緩含吮著，低聲引導：“噓……慢一些?！?/p>

他們尚未識得清情欲，但汲取溫暖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卡米爾不由自主地瞇起了雙眼，一片瑩潤水霧緩緩漾開。

他把手心貼在雷獅胸口上，不久后又向后滑去，緊緊抱住雷獅的肩。

……

沒有滾滾海浪那樣的澎湃熱烈，但這樣綿延的溫存可以更長久，誰都不會因此受到傷害。

微風才會使人沉醉，馥郁不及淡香讓人依戀。

誰都不愿意離開，但誰都不得不離開。

舌尖柔柔抵住彼此，又輕輕滑開。卡米爾后退了一點點，又不自覺地黏上前去，吮了吮雷獅的下唇。

他們還尚未被世間的纏淪糾葛所蒙蔽，沒有所謂理性，只有由心而發(fā)。

明明是一片黑暗，卻又好像浮動著不知名的光，恰恰能將萬物的輪廓照亮。

卡米爾枕在雷獅身邊，雙眼微微瞇起。

視線里雷獅正微笑著注視他，神情明明說得上是愉悅，卻莫名地，讓人感到一種寂月下獨有的幽長。

他一時有些發(fā)怔，只能呆呆地看著雷獅，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獨自悄悄地，將這隱秘的畫面深藏。

向來深刻尖銳的眉目，在夜色之中被暈染得溫柔至極，那從來都凌厲上揚的眼角，緩緩凝了一點碎鉆般的水光。

如同曾見的夏夜螢火，流溢了一場轉(zhuǎn)瞬即逝的盛放，清美至微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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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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