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白很擔(dān)心。
他連夜趕回青塵宗外門這片荒僻的石屋區(qū),帶著一身仆仆風(fēng)塵和幾件還算新鮮的妖獸肉干。這些年在外歷練拼殺攢下的微末積蓄,倒有大半換成這些能補充氣力的吃食。推開那扇熟悉的、吱呀作響的木門,撲面而來的是更濃重的潮濕霉味和空寂冰冷的空氣。
石屋內(nèi),空無一人。角落里簡陋的稻草石床平整冰冷,仿佛許久無人躺臥。屋角堆放的陳舊木柴上積了一層薄灰。唯一添了點生氣的是矮桌上那個洗涮得發(fā)亮的粗陶碗——那是他離家前特意留給弟弟的。
一股沉重的不安攫住了柳慕白。他放下手中的行囊,無聲地坐在那張冰冷的矮木凳上,昏黃的壁燈將他的側(cè)影拉長,投在坑洼不平的石壁上。離開時埋下的擔(dān)憂,此刻瘋狂地破土而出。幾年了,沒有他的庇護,那個沉默、倔強卻又脆弱得不堪一擊的弟弟,獨自守在這冰冷角落,經(jīng)歷著什么?
等待的時間在死寂中流過,顯得格外漫長。黑暗吞噬了外面的天光,石室內(nèi)的寒氣也愈發(fā)刺骨。柳慕白按了按眉心,走出石屋,攔住一個匆匆走過的雜役弟子詢問。對方起初眼神躲閃,言辭含糊,在他沉靜卻帶著無形壓力的注視下,才支支吾吾地吐露了些許:“被同門刁難是常事……今日似乎惹了大禍,驚動了藏經(jīng)閣的霍長老……差點……差點就……”
后面的話含糊不清,但已足夠讓柳慕白的心沉入谷底。他沉默地回到石屋,如同一尊布滿裂痕的石雕,坐在黑暗里,盯著那扇破舊木門。指尖無意識地捻著衣角粗糙的縫線。
終于,門軸發(fā)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柳慕白猛地抬頭。
門口站著的身影異常狼狽,衣袍沾著泥土和幾近干涸的暗色污漬,發(fā)絲凌亂,臉色是脫力的灰白。那腳步虛浮,搖搖晃晃地挪進來,整個人似乎隨時會散架??赡请p眼睛……柳慕白心底猛地一悸。那不是他熟悉的、慣常帶著怯懦麻木或隱忍憤懣的眼神。
柳空明抬起頭,看著坐在角落陰影里的人影,那雙看向自己的眼睛,幽深、沉靜、如同兩口積蓄了太多未知的寒潭,里面翻滾著的情緒復(fù)雜得難以名狀——有久別重逢本能的波動,有刻入骨髓的擔(dān)憂痕跡,還夾雜著一股審視。
原主記憶深處翻騰,一個雨中背伏他的身影,一個掰開面餅塞給他的動作……畫面與眼前這張帶著一絲風(fēng)霜的年輕面孔重疊。
柳空明喉嚨有些發(fā)緊,剛想開口,卻在對上那雙沉默審視的眸子時,千言萬語都堵了回去。
他只是點了點頭,極其短促地說了一句:“哥?!?/p>
柳慕白靜默了一瞬。
石室里只有兩人并不平穩(wěn)的呼吸聲在回蕩?;椟S的壁燈在柳慕白側(cè)臉投下深刻的陰影,讓他本就略顯冷峻的線條更添幾分緊繃。他看著柳空明那灰敗的臉色和站都站不穩(wěn)的樣子,一種夾雜著后怕與壓抑怒火的沉悶情緒在胸腔里翻滾。
“空明,”柳慕白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像是浸過寒水的刀鋒,帶著久別后重逢時不該有的重量。他指了指柳空明身上的臟污,
“這副樣子回來,見了自家長兄,便如此冷淡?”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柳空明空蕩蕩、有些虛握的手上,“連我留給你那只護身木符,也遺落了?這些年,爹娘留下的遺澤耗盡,無人約束,你……越發(fā)懈怠了?”
話語里的關(guān)切,包裹在嚴(yán)厲問責(zé)的外殼下,沉甸甸地壓了過來。帶著一個“合格”兄長應(yīng)盡的“鞭策”責(zé)任,和一個歷經(jīng)險惡歸來的強者對“不成器”血脈的失望。這幾乎是刻在兩人血脈烙印里的交流方式。
柳空明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冰涼粗糙的觸感讓他混沌的腦子稍微清明了半分。身體里那股源自精神深處的抽痛還在連綿不斷地啃噬,聽到柳慕白熟悉的質(zhì)問口吻,記憶里那些委屈、壓抑、想要證明自己卻一次次碰壁的酸澀翻涌而上,卻又被一股奇異的陌生感沖淡——他畢竟不再是那個十五年來受盡了輕視的“空靈根廢柴”了。
“木符……被馬騏那幫人踩碎了?!绷彰髀曇羿硢〉亟忉?,目光轉(zhuǎn)向柳慕白帶來的簡單干糧包裹,“…至于‘麻煩’,已經(jīng)了了。那本破書,”
他停頓了一下,看著柳慕白微蹙的眉頭,緩緩道,“并非我偷的。是他們?nèi)o我,誣我盜竊,引來霍長老……他當(dāng)時,真想殺我。”
他話語平直,沒有多少渲染。但柳慕白是經(jīng)過血腥廝殺活下來的,輕易便從這幾句話里聽出了當(dāng)時的兇險——霍罡那老怪物的暴虐和護短在宗內(nèi)是出了名的。
“那……你又如何脫身?”柳慕白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捕捉著柳空明臉上每一絲細微的表情波動。他能輕易嗅出柳空明身上隱隱的疲憊源自精神,而非慣常的虛弱。這本身就很反常。
柳空明迎著他的視線,心中念頭飛轉(zhuǎn)。融合的原主記憶和那本詭異的功法信息在腦海里翻騰。他知道眼前這個便宜哥哥雖然態(tài)度生硬嚴(yán)厲,卻是這冰冷宗門里唯一會記掛、甚至可能庇護自己安全的人。
猶豫只在瞬間,他便選擇了半真半假:“后來…或許是爹娘在天之靈庇佑,情急之下,那本被他們當(dāng)作垃圾丟給我的破書,似乎觸動了某種禁制,有奇異的力量助我引動了靈氣變化?!?/p>
他避開了功法的具體信息,只突出了靈異效果和父母遺澤的合理指向,“霍長老親眼所見,認(rèn)定了那是屬于我的‘緣法’……”
他最后幾個字聲音很低,帶著深深的疲憊,不再解釋。那份脫力的虛弱感是演不出來。
柳慕白沉默了。他眼神深邃,在柳空明蒼白的臉上停留許久,似乎在評估他話語的真實性,又似乎在試圖穿透什么迷霧。藏經(jīng)閣底層那些被歲月塵封的怪書?父母可能留下的隱秘后手?宗內(nèi)流傳的一些關(guān)于廢柴異軍突起的古老傳說?無數(shù)念頭閃過。
許久,他緊繃的下頜線終于松了一絲,籠罩在弟弟身上的那股無形的沉重壓力也隨之消散了些許。他沒再追問細節(jié),只是沉沉地說了一句:“活著就好。以后……安生些?!?/p>
柳空明低低應(yīng)了一聲。柳慕白不再看他,起身拎起自己的包裹,走向角落更逼仄的一處用破布簾子隔開的狹小空間——那原本就是他的“床鋪”。厚重的布簾落下,隔開了兩兄弟,也隔開了各自的心事重重。
石室內(nèi)再次只剩下寂靜和從縫隙里鉆進來的夜風(fēng)。
柳空明艱難地挪到那張鋪著薄薄稻草的石床邊,顧不得臟污,幾乎是摔坐上去。劇烈的頭痛稍有緩解,取而代之的是全身肌肉的酸軟無力,但奇異的是,在這深沉的疲憊之下,似乎又有一股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流,極其緩慢地流淌在血脈深處。不再是從前那徹底被世界隔絕的死寂虛無感。
他內(nèi)視己身。
不再是空空如也!雖然極其微弱,稀薄得幾乎難以感知,但一絲介于精神與力量之間的奇異“真元”,正如同初春解凍的涓涓細流,極其緩慢地在心竅附近盤旋流動。它滋養(yǎng)著干涸的經(jīng)脈,帶來細微的修復(fù)感和一絲絲難以言喻的……靈性聯(lián)系。像是打通了某種無形的通道。
“這就是《詩出道成》的反哺嗎……”柳空明無聲自語。強大的功法強行撕開了他“空靈根”的天生禁錮,為他從虛空規(guī)則里強行榨取而出的力量源泉。代價就是念那七個字差點抽干了他的腦子。
他緩緩握緊拳頭,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能感受到一絲久違的、屬于力量控制的韌勁。不再是以前那軟綿綿的手無縛雞之力。
“煉氣……初期?”他大致估算了一下自己此刻的修為,不由得咧嘴苦笑。這起點低的可憐,但……終于是起點,而非終點。是能邁出第一步的起點。
身體和精神的雙重疲憊如潮水般陣陣襲來,柳空明干脆放棄了盤坐調(diào)息的念頭——畢竟那套傳統(tǒng)的引氣法門,對他這個“空靈根”形同虛設(shè)。他直接仰躺下去,將干硬的稻草壓得簌簌響。閉上眼睛,識海深處卻異常活躍。
無數(shù)熟悉的字句在眼前飛掠:《蜀道難》的崢嶸奇險,《將進酒》的恣肆汪洋,《滿江紅》的壯懷激烈……那些前世讓他無比向往的、蘊藏著驚天動地偉力的名篇!還有那些網(wǎng)文里主角揮斥方遒、改天換地的神咒、大道箴言!
一個念頭不受控制地蹦出來:“這要是念句‘十步殺一人’……”
念頭剛起,一陣針扎般的刺痛猛地從識海深處炸開!嚇得他趕緊收束心神,那點微弱的新生“真元”瞬間黯淡震蕩,幾乎不穩(wěn)消散。他額角沁出冷汗。
“嘁……”柳空明自嘲地嗤笑一聲,無聲低罵,“白高興。煉氣期的底子,神識弱得像風(fēng)中殘燭,念句鳥叫都快把自個兒念暈了,還想著砍人?”他無奈地意識到,不是詩庫不足,是他的硬件拖了史詩級后腿。這感覺就像守著地球上最大的金礦,卻被丟到原始社會,連把開礦的鐵鍬都造不出來。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多霸氣的詩啊!”
他幻想著念出這句的場面,體內(nèi)真元瞬間抽干爆體而亡?或者只是原地冒出一枚銅錢然后自己當(dāng)場昏迷?“不成,別說還復(fù)來,散盡就真沒了!”
識海里翻騰的巨浪緩緩平復(fù)下來。興奮、惋惜、不甘,最終被一種清晰的認(rèn)知取代:眼下的當(dāng)務(wù)之急,是茍?。√嵘逓?!淬煉這脆弱的精神力!
讓識海寬廣些,真元深厚點,至少……能多念兩句鳥叫不趴下吧?他暗自盤算著,意識在潮水般的疲憊中逐漸沉淪。
一夜無夢。
當(dāng)窗外熹微的晨光透過糊了厚厚塵土的小窗欞,艱難地擠進石室,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點時,柳空明才緩緩掀開沉重的眼皮。身體各處的酸痛感消退了大半,精神上的空虛感雖未完全填滿,卻也緩解不少。他嘗試著坐起,筋骨活動間竟發(fā)出輕微而順暢的噼啪聲響,久違的、屬于正常年輕男子的力量感在四肢百骸流淌。
他舒展筋骨,正準(zhǔn)備摸索下床,去試試傳說中的靈泉能不能稍稍滌蕩昨日的狼狽與疲憊——
篤,篤篤。
門外,傳來三聲清晰、沉穩(wěn)、帶著某種特定節(jié)奏的叩擊。
“空明,出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