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璃指尖捻著香盒的流蘇,那流蘇是五彩絲線編的,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晃悠。她忽然抬眼看向廊下的侍衛(wèi)們,又瞥了眼身旁的辛夷,笑意里帶著點(diǎn)探究:“你們覺不覺得,這莞嬪的路子,倒像極了話本子里的女主?起起落落的,總有些旁人沒有的運(yùn)道?!?/p>
辛夷先愣了愣,笑著隨即點(diǎn)頭,手里的茶盞輕輕放在小幾上:“娘娘這么一說,倒真有幾分像。起先是平平淡淡入了宮,忽然得了恩寵,中間跌了大跟頭,孩子沒了、位份也受了影響,如今又憑著些手段爬起來,還越來越厲害……可不是話本里的路數(shù)么,總有些化險為夷的本事。”
佟佳·巴圖撓著頭,憨聲憨氣地接話,絡(luò)腮胡跟著顫了顫:“話本子里的女主不都這樣?越是難,越能折騰出花樣來。只是……話本子里的女主心善些,哪會說那么嚇人的故事?聽著就頭皮發(fā)麻?!?/p>
瓜爾佳·景瑞也道,眼里閃著對趣聞的熟稔:“是啊,我看的那些畫本,女主就算報(bào)仇,也多半是光明正大的,要么憑才智要么靠情義,哪用這種陰惻惻的法子?半夜里說出來能嚇哭小孩?!?/p>
那拉·舒敏輕輕搖頭,語氣里帶著點(diǎn)通透:“話本子終究是哄人的,哪有真在宮里活下去不沾點(diǎn)鋒芒的?或許這才是真的‘女主命’——能狠得下心,才能站得住腳,心軟的早就被碾成灰了?!?/p>
伊爾根覺羅·明安低聲道,目光落在遠(yuǎn)處的雪地上:“話本里的女主總有貴人相助,莞嬪身邊……也確實(shí)圍著些人,槿汐姑姑精明,還有溫太醫(yī)照拂。只是這手段,終究比話本里露骨得多,少了些體面。”
富察·傅恒一直沒作聲,此刻聽著眾人議論,才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點(diǎn)冷意,像結(jié)了層薄冰:“話本里的女主,終究守著幾分底線,不會拿無辜之人撒氣。拿陰私手段害人,就算成了‘主角’,也落不到什么好名聲,不過是仗著幾分僥幸罷了。”
董鄂·卓林拍了拍他的胳膊,想緩和下氣氛,轉(zhuǎn)頭對若璃笑道:“娘娘還是少看那些話本吧,免得把宮里的人和故事混了。咱們園子里的日子,可比話本踏實(shí)多了,有花有酒有熱鬧,不用琢磨那些彎彎繞?!?/p>
……
“可不能沒有畫本子!”若璃一聽董鄂·卓林這話,頓時急了,手里的香盒往石桌上一放,發(fā)出清脆的輕響,眼睛瞪得溜圓,像只被惹急的小兔子,“我這日子要是沒了畫本子解悶,得多難熬?。∶咳绽锍水嫯嬀褪钦{(diào)香,悶都要悶死了。”
她轉(zhuǎn)頭看向眾人,語氣里帶著點(diǎn)理直氣壯,像在細(xì)數(shù)他們的“罪狀”:“再說了,你們敢說自己不愛看?上次巴圖還借著巡邏的由頭,蹲在廊下聽我講《再生緣》呢,聽到孟麗君女扮男裝考狀元那段,眼睛都直了;卓林你還問我要過《玉嬌梨》的抄本,說想看看才子怎么追姑娘,別以為我忘了!”
佟佳·巴圖被戳穿,嘿嘿笑著撓起了后腦勺,耳根都紅了:“那不是……那故事里的將軍太對胃口了嘛,打仗厲害,對姑娘也癡心,比營里那些糙漢強(qiáng)多了?!?/p>
董鄂·卓林也笑,爽朗的笑聲震得廊下的積雪都簌簌掉:“娘娘這記性真好,一點(diǎn)小事都記著。不過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看著確實(shí)比整日盯著雪片子有意思,能解悶兒?!?/p>
伊爾根覺羅·明安難得接了句,聲音不高卻清晰:“話本里的是非黑白分明些,好人有好報(bào),壞人遭報(bào)應(yīng),倒比宮里的渾水看得清楚,不用費(fèi)腦子猜人心。”
富察·傅恒站在一旁,嘴角幾不可察地勾了勾——上次若璃講《西廂記》,說張生跳墻會鶯鶯那段,他雖立在廊柱后值崗,卻也聽了大半,心里不是不記得那些跌宕的情節(jié),只是嘴上從不說
若璃見他們都默認(rèn)了,臉上的氣消了大半,拿起香盒掂了掂,笑道:“就是嘛,畫本子多好,有哭有笑有團(tuán)圓,就算有波折,最后也總能盼到個好結(jié)局,總比宮里這些糟心事強(qiáng)?;仡^我讓二哥再去書坊淘幾本新的送進(jìn)來,什么《平山冷燕》《金云翹傳》,咱們輪著看!”
廊下的香霧還在裊裊飄著,混著眾人低低的笑聲,像把冬日的寒氣都驅(qū)散了,倒比話本里的熱鬧,多了幾分真切的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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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的風(fēng)裹著暖意,吹得萬方安和庭院里的新柳搖出嫩黃的穗子,枝條掃過青石板,像在寫一首春天的詩
若璃一早便換上了薔薇色的齊胸襦裙,廣袖是提花羅的料子,繡滿了五彩西府海棠,花瓣上還泛著細(xì)碎的光,像是沾了晨露;齊胸裙用同色云錦裁就,粉色花瓣綴著鵝黃的蕊,枝蔓纏纏繞繞爬滿裙身,大袖邊緣縫的珍珠流蘇,抬手時便簌簌晃,像春風(fēng)拂過枝頭,落了滿身繁花
云林為她梳了驚鴻髻,簪上紅寶石石榴鑲綠碧璽發(fā)釵,石榴紅得似燃著小火,碧璽綠得像新抽的芽;鬢邊插著粉金芙蓉玉石珠花,耳墜是珍珠鑲碎鉆的,隨著她轉(zhuǎn)頭的動作閃閃爍爍,腕間的鴿血紅紅寶石十八子更是襯得肌膚瑩白,像上好的羊脂玉
“走嘍,去杏花春館!”若璃拎著裙擺轉(zhuǎn)了半圈,流蘇晃出細(xì)碎的響,像銀鈴在唱歌,“聽說那邊的杏花開得正盛,白的粉的堆了滿枝,摘些花瓣來釀酒,秋日里喝才夠醇厚,配上新摘的蟹子,想想都美。”
董鄂·卓林正幫著云香搬竹籃,竹籃里墊著干凈的細(xì)布,見她這一身,忍不住笑道:“娘娘這打扮,怕是要把杏花都比得不好意思開了,咱們?nèi)チ酥荒芸茨倪€顧得上看花。”
若璃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眼底閃著促狹的光,像只得意的小狐貍:“那正好,讓它們多沾點(diǎn)我的氣兒,結(jié)的杏子更甜些,釀出來的酒也帶著股子俏勁兒。”
伊爾根覺羅·明安提著小剪子跟上,剪子套著布套,他低聲道:“前面石板路剛化了雪,有些滑,娘娘慢些走,云林姑娘扶著點(diǎn)”
富察·傅恒走在稍遠(yuǎn)些的地方,目光落在她裙擺上纏繞的枝蔓紋樣上,那薔薇色映著春日天光,倒比枝頭初綻的花苞更添幾分生動,像把春天都穿在了身上
他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佩刀的刀柄,那刀柄是象牙的,被摩挲得溫潤,聽著董鄂·卓林和瓜爾佳·景瑞討論著“杏花酒要加多少冰糖才夠味”“要不要放些桂花一起釀”,嘴角悄悄牽起一點(diǎn)淺淡的弧度,快得像錯覺
那拉·舒敏替云香扶著竹籃,笑道:“去年的梅子酒還剩些,埋在桂花樹下呢,娘娘釀了杏花酒,正好秋天湊成兩壇,一壇甜的一壇烈的,咱們換崗時也能沾點(diǎn)光,暖暖身子?!?/p>
“少不了你們的!”若璃回頭沖他們笑,發(fā)間的珠花隨著動作輕晃,碎鉆閃得人眼花,“不過釀酒時可得你們幫忙摘花瓣,誰偷懶就罰他秋天只能聞酒香,一滴都喝不上?!?/p>
……
眾人都笑起來,腳步聲踩在融雪的石板上,發(fā)出“咯吱”的輕響,混著若璃裙擺掃過地面的窸窣聲,像一首輕快的調(diào)子。遠(yuǎn)遠(yuǎn)望見杏花春館的粉白花海時,瓜爾佳·景瑞忽然指著枝頭道,聲音里滿是雀躍:“娘娘快看!那枝開得最盛的,像堆了團(tuán)雪呢,還壓彎了枝椏,咱們快去剪下來!”
若璃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眼睛一亮,提著裙擺快步上前,身后的侍衛(wèi)們也跟著加快腳步,竹籃里的剪刀碰撞著,叮當(dāng)作響,倒比枝頭的雀鳴還要熱鬧幾分。
……
到了杏花春館,滿園粉白的杏花正開得熱烈,枝椏壓得低低的,幾乎要垂到地面,風(fēng)一吹便落起漫天花雨,沾了眾人滿身,像穿了件花衣裳
若璃走到那株開得最盛的杏樹下,仰頭望著綴滿枝頭的繁花,陽光透過花瓣灑下來,映得她臉頰粉撲撲的,她伸手輕輕碰了碰花瓣,軟得像上好的錦緞,還帶著點(diǎn)晨露的濕意
“就剪這幾枝吧,剛開得正好,半開半綻的,釀出來的酒才香,太生的沒味,太熟的易爛?!彼钢︻^幾簇花苞飽滿的,對身后的董鄂·卓林道。卓林忙舉起小剪子,小心翼翼地避開新發(fā)的嫩芽,“咔嚓”一聲剪下一小枝,花瓣簌簌落了他半肩。若璃笑著伸手接住,粉白的花瓣落在她薔薇色的袖口上,像落了片云霞,襯得那顏色愈發(fā)嬌俏
佟佳·巴圖和瓜爾佳·景瑞也跟著忙活起來,兩人笨手笨腳的,巴圖一伸手就碰落一大片花瓣,驚得他直咋舌,瓜爾佳·景瑞想幫忙扶著枝椏,卻差點(diǎn)把整根枝條拽下來,引得若璃直笑:“輕點(diǎn)輕點(diǎn),花瓣也是要算斤兩的!釀酒少了分量可不成,你們賠得起嗎?”富察·傅恒在一旁幫著遞竹籃,目光落在她拈著花瓣的指尖上——那指尖瑩白,捏著粉白的杏花,倒比花還要嬌幾分,看得他心頭微微一動,又趕緊移開視線
剪了滿滿一籃杏花,眾人往溪邊去洗。溪水剛化凍,帶著點(diǎn)微涼的清冽,映著藍(lán)天白云,像塊透亮的鏡子。若璃蹲在溪邊,挽起廣袖,露出皓腕上的紅寶石十八子,珠子圓潤,在陽光下紅得似血
她拿起一小枝杏花,放進(jìn)水里輕輕涮洗,花瓣上的細(xì)塵隨水流走,露出更潔凈的粉白,湊近了聞,有淡淡的清甜味兒,像摻了蜜
“得把花萼和花梗摘了,不然釀出來的酒發(fā)澀,帶股子苦味?!比袅б贿吔讨贿呏讣夥w,將花瓣從枝上捋下來,動作又快又巧,落在竹籃里堆成了小山
伊爾根覺羅·明安學(xué)得仔細(xì),摘得又快又干凈,籃里的花瓣整整齊齊;那拉·舒敏則幫著把洗好的花瓣攤在竹篩里,放在暖陽下瀝干水汽,粉白的花瓣被曬得微微蜷起,香氣倒更濃了些,引得蜜蜂都嗡嗡地飛來
……
回到萬方安和,廚房早已備好了新蒸的糯米,正晾在竹匾里冒著熱氣。若璃指揮著眾人把瀝干的杏花倒進(jìn)干凈的陶甕,又撒上一層冰糖,董鄂·卓林伸手想攪,被她拍開:“得一層花一層糖,慢慢壓實(shí)了才好發(fā)酵?!?/p>
富察·傅恒上前,用干凈的木杵輕輕將花瓣和冰糖壓勻,動作沉穩(wěn),力道剛好,沒碰碎太多花瓣,只讓糖粒慢慢融進(jìn)花里
若璃看著他手臂起落,笑道:“還是傅恒細(xì)心,這活兒就得你這樣的來,比卓林那毛手毛腳的強(qiáng)多了?!彼勓裕瑒幼黝D了頓,耳尖悄悄泛紅,像染上了胭脂,沒敢抬頭看她,只低低地應(yīng)了聲“應(yīng)該的”
最后一層花瓣鋪好,若璃親自把晾溫的糯米倒進(jìn)去,用木杵壓實(shí),再澆上酒曲水,直到液面沒過米和花?!斑@樣就成了,”她擦了擦額角的薄汗,看著陶甕里粉白的花瓣在酒液里輕輕晃,“封上三個月,秋天就能開封了?!?/p>
云香取來桑皮紙,若璃親手將甕口封緊,又用紅繩系了個蝴蝶結(jié),像給陶甕戴了個好看的帽兒
陽光透過廊檐照在陶甕上,映得里面的花瓣像浸在琥珀里,連空氣里都飄著清甜的花香,混著糯米的微香,讓人早早便盼著秋日開封的那一天,盼著那時的月光、酒香,還有此刻身邊的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