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萬方安和，“卍”字院落浸在清透的天光里，褪去了盛夏的濃綠，多了層疏朗的靜。風(fēng)過處，卷著桂子的甜香漫過游廊，連空氣都仿佛被篩成了金粉，落在朱紅立柱上、青灰瓦檐上，漾開細碎的暖

正殿青灰瓦檐上，幾片枯柳葉墜落在階前，與地磚紋路相疊，像誰閑閑題了幾筆淡墨，筆鋒里還帶著夏末的余溫

檐角銅鈴偶爾輕響，聲兒比盛夏時沉了些，倒襯得周遭更靜了——連風(fēng)拂過藤蔓的聲兒，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四條游廊從中心向四面伸展，廊腰纏上淺黃藤蔓，老葉蜷著邊兒，新藤卻還泛著嫩紅，風(fēng)過處，枯藤擦過纏枝紋欄桿，“沙沙”聲比夏日蟬鳴更清寂

朱紅立柱的影子被秋陽拉得很長，斜斜投在廊下，與往來腳步聲交錯成流動的畫，一步一響，都踩著秋光的節(jié)奏

西側(cè)游廊盡頭，老桂樹下的烏木秋千正輕輕晃著。繩架新纏了細巧的藤蔓小花，紫的、白的星星點點綴在深綠間，隨秋千起落掃過地面，帶起幾片金黃的銀杏葉，打著旋兒落在光潤的秋千板上，像誰撒了把碎金

三十多個侍衛(wèi)分散值崗，身姿挺拔如松。正殿周圍，富察·傅恒、董鄂·卓林、佟佳·巴圖、瓜爾佳·景瑞、那拉·舒敏幾人依舊守在慣常的位置，身上是利落的藏青色勁裝，針腳細密的裁痕貼合身形，袖口束得緊實，露出腕間磨得發(fā)亮的護腕——夏末執(zhí)勤時被佩刀鞘蹭出的細痕還在，倒比新的更顯可靠

勁裝外都罩著件月白色薄紗罩子，紗料輕透，走動時能看見內(nèi)里勁裝的暗紋，風(fēng)掀起罩子邊角，露出腰間懸著的鯊魚皮鞘佩刀，鞘身映著日光，泛著冷冽的光，刀柄上的纏繩磨得溫潤，顯是常常用的

廊下榻上不再是竹席鋪就，換了層輕薄又綿軟的云錦軟墊，云紋暗繡在米白緞面上，被日光曬得暖融融的，坐上去像裹著團秋陽

……

若璃斜倚在榻邊，身上那件月華紗寶藍色廣袖襦裙正占了眼——紗料薄如蟬翼，走動時隱見內(nèi)里素白襯裙，廣袖邊緣用銀線繡著疏朗的流云，風(fēng)一吹便輕輕揚，像把天邊的云絮攏在了袖中

她梳著精致的交心髻，松松挽在腦后，除了一支淡藍寶石雕琢的蝴蝶流蘇發(fā)簪——蝶翅上的棱面折射著光，垂珠隨動作輕輕晃，叮鈴細響混著桂香漫開——鬢邊還簪著幾朵初秋開得正好的擁金屑，黃得透亮，瓣尖泛著淺橙，像把陽光揉碎了別在發(fā)間

……

一旁的云香、云林、辛夷在榻邊站著，手里都捧著剛剪下來的菊花枝，和若璃一起細賞

圓明園總管太監(jiān)姜忠敏一入秋就遣人送來了十多盆菊花盆栽，擺在萬方安和各個角落，階前、窗下、廊柱邊，層層疊疊的黃與白，把這“卍”字院落襯得愈發(fā)雅致，連空氣里都飄著菊花特有的清苦甜香

“這名兒可真別致?！痹葡阈χ?，指尖輕輕拂過若璃手中那枝紫菊的花瓣，眼底滿是新奇。那花瓣薄得透光，紫中帶灰，像蒙著層薄霧

若璃拿起那枝淡淡的紫色菊花，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讓花瓣在光下輕輕顫：“猜它是什么名兒？”

“這花名兒太多了……”云香撓了撓頭，偏過頭看云林，“總不能是‘紫霞’吧？”

云林也笑：“瞧著比‘紫霞’淡些，倒像……”

若璃笑著打斷她們，聲音里帶著點小得意：“笨云香，它是臥涼煙。”

“臥涼煙……”云香跟著念了一遍，恍然大悟般點頭，“可不是像么？瞧這顏色，淡淡的像晨霧漫在涼水里，花瓣又薄得透光，風(fēng)一吹晃悠悠的，真當(dāng)?shù)闷稹疅煛帧?/p>

廊下的富察·傅恒聽著這對話，薄紗罩子下的脊背挺得更直了些。他目光不經(jīng)意掠過若璃鬢邊的擁金屑——黃花配寶藍裙，像秋陽落在深潭里，明麗又沉靜。藏青色勁裝被紗罩攏著，倒讓他抬手按在佩刀鞘上的動作添了幾分柔和，不像執(zhí)勤時那般凌厲

董鄂·卓林守在欄桿旁，紗罩的月白色被風(fēng)掀起一角，露出勁裝腰間系著的佩刀穗子，紅得鮮亮

見佟佳·巴圖正伸長脖子往廊下望，忍不住用胳膊肘碰了碰他：“看什么呢？眼珠子都快粘上去了?！卑蛨D嘿嘿一笑，壓低聲音：“那‘臥涼煙’真好看，跟卓林你上次帶回來的紫石硯一個色兒，透著股清勁兒?！彼f話時，紗罩隨著動作輕輕晃，罩住的勁裝袖口勒出小臂的線條，瞧著結(jié)實得很，佩刀在鞘中穩(wěn)穩(wěn)壓著，襯得身姿更顯英挺

瓜爾佳·景瑞站在游廊轉(zhuǎn)角，薄紗罩子下的耳根悄悄泛著熱。他目光落在若璃發(fā)間的藍寶石蝴蝶簪上——蝶翅隨她說話的動作輕輕扇動，碎光落在她頰邊，像落了星子

直到那拉·舒敏在旁輕咳一聲，才猛地回神，慌忙轉(zhuǎn)頭望向遠處的石拱橋，藏在紗罩下的手不自覺攥緊了佩刀刀柄，指節(jié)在勁裝袖口下微微泛白，卻始終沒讓刀鞘發(fā)出半分聲響

這初秋的萬方安和，便在這賞花的閑語、侍衛(wèi)們紗罩下的默望、秋千的輕晃里，慢慢淌著，像杯溫好的茶，淡香里藏著說不盡的妥帖

……

若璃指尖劃過一枝粉白相間的菊花，花瓣邊緣泛著淺紅，像被晨露浸得半透，忽然抬眼笑道：“這么多好品種，光咱們幾個瞧著可惜了。云香，去叫傅恒、卓林、明安、善保、海蘭察，還有巴圖、景瑞他們都過來，也瞧瞧這滿園的秋菊——難得姜忠敏尋來這么些珍品，正好一起品品這些名字的妙處。”

云香應(yīng)聲而去，裙裾掃過滿地銀杏葉，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不多時，富察·傅恒等人便陸續(xù)走近，月白色紗罩在日光下泛著淺淡的光，一行人的腳步聲輕得像怕驚了這滿園的雅致

眾人立在廊下，目光掠過階前窗下的菊花，雖依舊保持著值守的端正，眼底卻都添了幾分新奇

……

若璃拿起那枝“貴妃醉酒”，金紅相間的花瓣層層疊疊，醉態(tài)可掬：“你們數(shù)數(shù)這名字——春煙含露的柔，東籬珊瑚的艷，平沙落燕的雅，單是聽著就覺出幾分意趣?！彼D(zhuǎn)向眾人，指尖點了點不遠處那盆紫灰色菊花，“尤其這‘平沙落燕’，紫灰色花瓣舒展如翅，倒像卓林你上次說的江湖畫師筆下的孤燕圖?！?/p>

董鄂·卓林湊近一看，果然見那花瓣形態(tài)翩然，尾端微微上翹，真有幾分振翅欲飛的模樣，忍不住笑道：“娘娘說得是！這名字配這花形，真是絕了——比我那畫師朋友畫的還傳神?！?/p>

佟佳·巴圖盯著那枝“盤龍金卓”，螺旋狀的金黃花瓣一圈圈繞著花芯，讓他眼睛一亮：“這花長得跟我佩刀上的纏紋一個樣！怪不得叫‘盤龍’，真帶勁兒。”他說著還下意識摸了摸腰間佩刀，紗罩下的刀柄纏繩與花瓣的弧度隱隱相和

富察·傅恒目光落在“曉月青霜”上，白花瓣泛著冷光，像覆著層薄霜，便道：“這‘曉月青霜’的清冽，倒與鴻慈永祜的松柏氣有幾分像，看著就讓人心里靜?！?/p>

伊爾根覺羅·明安指著“太液清波”，碧綠色花瓣細如柳葉，輕輕垂著，輕聲道：“這顏色像極了夏日萬方安和池里的水，透著股清涼，看著就消暑氣?！?/p>

納喇·善保雖話少，卻也望著“一品紅”微微頷首——那紅得發(fā)紫的花瓣，層層疊疊如堆錦，倒比宮墻的朱砂色更顯厚重

鈕祜祿·海蘭察則留意著“云隱玉龍”，墨綠花瓣卷著銀邊，暗處藏光，像極了他值守時藏在樹影里的姿態(tài)，不張揚，卻自有鋒芒

瓜爾佳·景瑞目光落在“寒凝玉骨”上，雪白花瓣裹著黃芯，潔凈得像若璃鬢邊的藍寶石蝴蝶簪，聽得若璃先前念起“不是花中偏愛菊”，耳根又悄悄熱了，低聲接道：“確實……比春日的杏花、夏日的荷花，多了幾分韌勁?！?/p>

若璃笑著點頭：“可不是么？去年在宮里，也就御花園見過三四樣，哪像姜忠敏這次，竟尋來這么些珍品?！彼鴿M院菊花，忽然道，“蘇元，挑幾盆淡雅的送到鴻慈永祜，給那邊的師父們添些清趣；再選幾盆顏色鮮亮的，給那兩個小僧者送去——上次見他們瞧著點心笑的模樣，想來見了這熱鬧的花色，也會歡喜?！?/p>

蘇元躬身應(yīng)聲“是”，腳步輕得像怕踩碎了廊下的光影

風(fēng)卷著桂香掠過，吹得案上菊花輕輕晃，花瓣上的晨露滾落，濺在青玉案上，暈開細小的濕痕。眾人的目光落在各色菊瓣上，佩刀在紗罩下靜靜垂著，冷冽的金屬光與柔媚的花色相映，倒讓這初秋的萬方安和，多了幾分剛?cè)嵯酀呐?/p>

蘇元帶著兩個小太監(jiān)各捧著選好的菊花，一盆是“寒凝玉骨”，雪白花瓣裹著淺黃芯，雅得像浸在涼水里；另一盆是“東籬珊瑚”，金紅相間的花瓣堆得層層疊疊，艷得晃眼

他腳步輕緩地穿過石拱橋，鴻慈永祜的肅穆氣息便漫了過來——朱紅宮墻爬著深綠藤蔓，檐角的銅鈴比萬方安和的更沉，風(fēng)過處，響得像怕驚擾了殿內(nèi)的安寧

守在殿外的小僧者見他來，忙上前行禮。蘇元將“寒凝玉骨”遞給旁邊的師父，低聲道：“這是瑾妃娘娘讓送來的，說給師父們添些清趣?！睅煾附舆^花盆，指尖觸到微涼的陶土，望著那宮墻下的素白菊花，合十道：“替我們謝過娘娘?！?/p>

另一盆“東籬珊瑚”被送到兩個小僧者手里，孩子眼尖，早被那金紅花瓣吸引，捧著花盆時，指尖忍不住碰了碰最外層的花瓣，脆生生道：“這花像廟里供著的珊瑚串！”蘇元被逗笑，又從竹籃里取出兩包新制的菊花酥，遞過去：“娘娘說，配著花吃正好?！?/p>

小僧者們捧著花和點心，往偏殿去時，腳步都輕快了些。廊下的老松枝椏間漏下秋陽，照在“寒凝玉骨”的花瓣上，白得發(fā)亮；“東籬珊瑚”則被擺在窗臺上，艷色映著窗紙，倒給這肅穆的地方添了幾分活氣。

師父們在殿內(nèi)翻著經(jīng)卷，鼻尖忽然飄進一縷菊香，清苦里帶著甜，抬頭便見窗臺上那抹鮮亮，嘴角忍不住漾開淺淡的笑意——這萬方安和的秋，竟順著花香，漫到了鴻慈永祜的經(jīng)卷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