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霧如乳白的綢帶纏繞著青峰,我盤坐在苔痕斑駁的石井圈上。掌心《百器譜》的紙頁被露水浸得綿軟,墨跡暈染開如掙扎的蜉蝣。
"玄天正氣,萬器歸宗——"
咒文脫口時,井水突然倒涌成珠。我緩緩睜開雙眼。水珠倒映出的眸子里,褪去了十二歲的懵懂,沉淀著二十二歲應(yīng)有的滄桑與清明。指尖輕撫過眼角并不存在的細紋——這十年深山修行,仿佛將一輩子的光陰都壓縮在了彈指之間。
"惠賢!"
霧靄深處跌跌撞撞沖來個藍衣少年。趙朝軒的衣擺沾滿泥點,懷里油紙包散出烤薯的焦香。他喘著氣將東西擱在石井欄上,指尖在觸及我腕間銀鈴時驟然縮回。
"你又長高了。"他笑得勉強,目光掠過我束發(fā)的桃木簪——那上面新刻的鎮(zhèn)紋正幽幽發(fā)亮,"爺爺說...說你練功進益極快。"
水珠啪嗒落地。我凝視他腰間木劍新添的裂痕:"你與人交手了?"
"后山來了幾只小妖。"他下意識遮住手背滲血的抓傷,“也沒什么事,捉妖本是我的職守。
趙朝軒的身影慢慢走來,藍布衫下擺沾著露水和草屑。他放下竹簍時,襟口微微敞開,露出繃帶邊緣——那是三日前為護我練功,被妖狐利爪撕開的傷痕。
我稍稍放松挺直的脊背,目光落在他滲血的繃帶上:"深山里妖物愈發(fā)猖獗,你下次莫要獨自上山了。"
他聞言笑了笑,正要開口,竹簍突然被山風(fēng)吹翻。油紙包著的炊餅滾落在地,底下壓著的婚書赫然露出"墨愉彤"三字。朱砂寫就的名字早已被水汽暈開,像雪地里落下的紅梅。
"這是?"我伸手要去拾。
他卻搶先一步將婚書攥在掌心,耳根通紅地支吾:"沒什么要緊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婚書邊緣,那上面還沾著昨夜挑燈夜戰(zhàn)時滴落的燭淚。
山霧忽然濃了又散,在他藍衫上鍍了層細碎的水珠。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般突然抬頭,少年人的赤誠與忐忑在眼中交織:
"惠賢,我們......"聲音被風(fēng)吹得七零八落,卻字字敲在心尖上,"成婚吧。"
井水忽然叮咚作響,驚起幾只藏在石縫里的山雀。我望著他緊攥的婚書,那上面"墨愉彤"三個字,他像針一樣刺進心底某個被封印的角落。
山間的晨霧漫過青石板,井臺邊的忍冬藤開了又謝,整整十個春秋。每個月初七,朝軒的藍衣總會準時破開濃霧,竹簍里裝著山下新焙的芝麻糖,還有永遠說不完的新鮮事。
"運河邊來了波斯商人,翠花追著人家的貓鷹跑了三條街。"他坐在井欄上,束發(fā)的藍綢帶被風(fēng)吹得拂過我的經(jīng)書,"今日山下有廟會。賣糖人的老張做了只會轉(zhuǎn)圈的鳳凰,翠花看得眼睛都直了。"
指尖劃過《百器譜》上"誅妖陣"三個字時,總會下意識望向他的手腕——那些新舊交錯的傷痕像藤蔓般爬滿小臂,最新一道還滲著血絲。
"若我是妖..."話音未落,他忽然往我嘴里塞了塊麥芽糖,甜膩霎時堵住了未盡之語。
"你是惠賢。"他笑著抹去我唇邊糖渣,掌心薄繭擦過皮膚,"是將來要當(dāng)我新娘的傻姑娘。"
"成婚后爺爺準會應(yīng)允你下山。"他低頭拍拍我的繡鞋上的塵土,"到時候我天天陪你去聽書,聽說書人講...講我們的故事。"
井水忽然映出云影萬千。我望著他睫毛上跳動的金光,想起這十年間他踏碎四百二十場風(fēng)雨而來,卻從未讓山外的世界真正染指這片凈土。
井水蕩開細碎的漣漪,映著我們相視而笑的倒影:"一言為定。"
他將我手包進掌心,十年練劍磨出的繭子摩挲著皮膚:"到時候帶你去嘗王婆婆新釀的梅子酒,她說給你留了最甜的那壇。"
陽光忽然穿透云層,將他發(fā)間藍綢照得透亮。幾只山雀銜著忍冬藤落在井沿,歪頭瞧著朝軒從竹簍底層摸出個油紙包——里面躺著對泥塑的鴛鴦,鳥喙碰著的桃心上刻著"軒"與"賢"。
霧靄溫柔地纏繞著我倆的衣擺,仿佛連山風(fēng)都放輕了腳步。遠處傳來爺爺呼喚朝軒歸去的銅鑼聲,他卻偷偷將泥鴛塞進我袖袋,指尖溫暖如三春陽。
"下次帶糖畫來。"他倒退著走入濃霧,藍衣漸漸化進云海,"畫條騰云駕霧的龍——"
余音散在漫山遍野的晨光里。我摩挲著袖中泥鴛冰涼的翅尖,忽然發(fā)現(xiàn)桃心背面還刻著行小字:
"山海不移,候卿歸期"
井水忽然叮咚作響,驚起滿枝山雀。我與泥鴛相視一笑,原來十年孤寂修行路,早有春風(fēng)暗度。
曠野之上,黑云垂天,狂風(fēng)卷起砂石擊打在嶙峋的巖甲上發(fā)出鏗然銳響。璃瑞的玄色長袍在雷電中翻飛,衣擺下隱約露出琉璃色的龍鱗,每一片都映著慘白的電光。
"哪來的野妖?"嶙峋蟒妖甩出石鞭般的巨尾,砸地時裂開三道深壑,"不如爺爺送你進陰妖府的煉獄池泡個澡!"身后小妖們哄笑著噴出毒霧,灰綠色的妖氣腐蝕得地面滋滋作響。
璃瑞指尖未動,云層中卻突然墜下九道水桶粗的雷霆!電光在他周身游走成滄洑教的圖騰——雙龍銜珠紋印照徹天地:"滄洑教教主,璃瑞。"
"璃瑞"二字出口的剎那,所有小妖膝骨盡碎。嶙峋蟒妖的石鱗嘩啦啦脫落大半,露出底下潰爛的皮肉:"尊上...饒..."哀求混著血沫從獠牙間涌出。
懸浮的龍鱗護甲驟然裂作萬千晶刃。但見寒光如星河倒瀉,近百妖首齊飛而起,血珠尚未落地便被雷電蒸成赤霧。璃瑞廣袖翻卷,土系妖靈化作灰色流螢涌入他心口,衣袂間頓時生出嶙峋石紋,龍鱗卻隱藏了,變成一個有模有樣的人類。
"土門靈氣...果然污濁。"他蹙眉震袖,新吸的妖力在琉璃鱗甲間流轉(zhuǎn)三周,驟然凝成顆渾圓妖丹落入掌心。遠處窺探的鳥妖嚇得翎羽倒豎,慌不擇路撞進雷網(wǎng),瞬間焦炭般栽落在地。
璃瑞碾碎妖丹任塵灰從指縫飄散,龍瞳望向西方嶙闕門的方向:"下一個。"
暮色漫過少緣村的青瓦檐角,家家戶戶窗欞里透出的暖光,將石板路照得如同散落星子的河床。
"后日!就剩后日了!"翠花攥著新裁的絹帕在院中轉(zhuǎn)圈,發(fā)間金步搖驚飛了棲在桃枝上的雀兒,"你說愉彤還認不認得我?她走時我才這么高——"她比劃著及腰的位置,絹帕卻被風(fēng)卷著掛上樹梢。
白辛靈踮腳取下帕子,腕間銀鈴叮咚作響:"她定記得你偷塞包子的模樣。"指尖輕撫過窗臺上一排陶土兔偶,最胖那只戴著與翠花相同的蝴蝶釵,"看,你剩的渣渣,連兔子都吃圓了。"
林煦無聲路過,扶正被風(fēng)吹歪的兔耳。銅錢大的太極鏡從他袖口滑出半角,鏡面掠過楚昭昭孤坐的身影時,突然泛起水紋般的漣漪。
"十年了..."楚昭昭摩挲著桃木劍柄的裂痕,那是朝軒當(dāng)年為她擋下狼妖時留下的,"他替你擋災(zāi)七次,斷劍三柄。"月光照見她,"卻連我斟的茶都不肯碰。"
遠處忽然傳來龍吟般的劍鳴。朝軒踏月而歸,嶄新的藍衫心口處繡著并蒂蓮——那是愉彤最愛的
楚昭昭突然笑出聲,指間捏決喚出桃花幻影,"若我偏要爭一爭呢?"
幻影在桃花樹下?lián)u曳,愉彤的身影仿佛從時光深處走來。她站在紛飛的花雨中,唇角彎起清澈的弧度,眼眸明亮如初洗的星辰,竟未被十年光陰磨損分毫。
忽有風(fēng)過,她的笑靨碎作萬千桃瓣,簌簌然乘風(fēng)而去,唯留余香縈繞枝頭。
陰云密布,河水泛著詭異的褐紅色,如同被兌入朱砂的濃墨,在河道里不安地翻涌。岸邊的楊柳低垂著枝條,仿佛不敢觸碰那渾濁的水面,幾件未被取走的衣物散落在青石臺階上,早已被水漬浸得暗沉。
糧鋪老板倚在門框上,用汗巾不斷擦拭著額角的冷汗,手中的秤桿微微發(fā)顫:"今早又沒了兩個挑夫!"他壓低嗓門,用秤桿指向河心那個不斷擴大的漩渦,"那水妖專挑穿年輕的下手,老張家的幺兒前天還在我這買米,如今就剩這只布鞋漂在水面上……"話音未落,秤砣"哐當(dāng)"墜地,砸碎了積水中他驚惶的倒影。
正在挑選布料的翠花猛地攥緊了手中新裁的月藍裙擺——那是她特地染來迎接愉彤的料子,此刻身旁的布線卻掉在了地上。不遠處,白辛靈失手碰落了窗臺上的陶土兔偶,那兔子在石地上彈跳兩下,碎了半只耳朵。
"不似尋常妖。"楚昭昭低聲自語。
趙朝軒帶著一身夜露推門而入,藍衫下擺還沾著河岸的泥濘。
"朝軒,你聽說了……"楚昭昭剛起身,便被趙朝軒抬手止住。他頷首時,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桌面濺開深色的暈痕,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沉重。
"我們來開個會。"他聲音沙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木劍上新添的裂痕。
油燈在方桌中央搖曳,將六道身影投在斑駁的土墻上,六人圍坐在狹小的屋內(nèi)。
村長爺爺?shù)捏待堈刃币性谧肋叄阮^鑲嵌的玉石在燈光下泛著幽光。他枯瘦的手指搭在杖身,指節(jié)因用力而微微發(fā)白:"都到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