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了張椅子坐下,直到遠(yuǎn)處教堂的鐘聲連續(xù)敲響七下,林閔才慢悠悠起身,踱步到櫥柜前,取出衣物。
黑色馬甲,同色正裝,腳踝略緊的褲子,三七分發(fā)型,再戴上副半框眼鏡。鏡中映出的自己,配上那抹習(xí)慣性的、帶著點算計意味的猥瑣笑容和淡淡的書卷氣,竟讓林閔恍惚間覺得像是在看一本小說的主角。
“面試還有兩天……我不是去面試,只是去拍一場‘意外’直播……”他低聲嘟囔,隨即搖頭失笑,像是被自己荒謬的想法逗樂了。
林文,或者說,此刻主導(dǎo)著這具身體的林閔,那個“林文”對這場可能改變命運的面試執(zhí)念之深,竟已刻入骨髓,成了身體的本能。當(dāng)注意力稍有松懈,身體便不由自主地套上了這唯一一套能撐場面的行頭。
他呼出一口氣,利落地脫掉正裝和馬甲,換上一件有些微褶皺的白色短袖和寬松長褲,又將頭頂?shù)陌l(fā)型揉亂,扣上一頂杏色棒球帽。鏡中的人影褪去了那層刻意的體面,顯得隨意了許多。
收拾妥當(dāng),他走到臥室的懸浮桌邊,拉開抽屜,拿出一個褪色的小包。手伸進去摸索片刻,再縮回時,掌心已多了一張淡金色的晶卡??嬷醒?,一株一半枝葉繁茂、一半枯萎凋零的“生命之樹”浮雕清晰可見。
這便是林文,或者說,他繼承的全部家當(dāng),包含一周的生活費,總計2500積分銅晶。
林閔用指尖彈了彈晶卡,湊到耳邊。晶卡發(fā)出一種似金屬非金屬的輕吟。
“吟……”
這是金錢的聲音。
或許是殘留的林文記憶碎片在作祟,或許是他自己對金錢那從未熄滅的渴望,在這一刻,林閔感覺自己愛上了這些小小的卡片。
瞧,那圖案多么精美!一半繁榮一半枯萎的世界之樹,矛盾又獨特。
瞧,那色彩搭配!陽光下的淡金光澤如此誘人,精心設(shè)計的防偽標(biāo)志讓它與那些粗制濫造的贗品截然不同。
欣賞了幾十秒,林閔將這張金晶卡穩(wěn)妥地放進寬松長褲的右側(cè)口袋。
做完這一切,他將鑰匙揣進左側(cè)褲袋,背上杏色背包,快步走向門口。
“噠噠,噠……”腳步聲由快轉(zhuǎn)慢,最終在門邊停住。
林閔立在門前,眉頭不知何時已緊緊皺起。
林文的自殺事件疑點重重。就這樣毫無防備地出門,會不會遭遇什么“意外”?
沉思片刻,他轉(zhuǎn)身返回懸浮桌旁,拉開抽屜,取出了那把刻有詭異符文的手術(shù)刀。
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具有足夠殺傷力的武器。
雖然從未練過格斗或刀術(shù),但關(guān)鍵時刻亮出刀子,對某些人總歸能起到威懾作用。
他摩挲了一下冰涼金屬質(zhì)感的刀柄,先用紙巾將手術(shù)刀整個包裹起來,塞進裝著晶卡的右側(cè)褲袋,掌心攥緊被紙巾包裹的手術(shù)刀。
一股安全感油然而生。
然而,心思縝密的他立刻想到一個問題:“刀被完全包住了,萬一遇到緊急情況,沒法快速抽出來反擊。”
念頭電轉(zhuǎn),他很快有了主意。他抽出手術(shù)刀,只將鋒利的刀身部分用紙巾裹住,刀柄則完全裸露在外。
這樣一來,既能避免刀鋒意外劃傷自己或衣物,又能在危急關(guān)頭瞬間抽出,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重新將手術(shù)刀塞回口袋,林閔的左手就這樣插在褲袋里,緊緊握著刀柄,不再拿出來。
他用右手按了按帽檐,拉開大門,“哐當(dāng)”一聲走了出去。
夏日的走廊依舊昏暗,盡頭窗戶透入的陽光極其有限。“六層樓都不舍得裝個電梯,真夠摳門的?!彼吐暠г沽艘痪洹?/p>
快步走下樓梯,離開公寓樓,才真切感受到那超過人體體溫的悶熱。
此時正值學(xué)生放暑假的盛夏,但東林縣位于東域東北方,氣候獨特,年平均最高氣溫也不到地球標(biāo)準(zhǔn)的36攝氏度左右。清晨時分,不開空調(diào)甚至有些難熬。街道上,臟水橫流,雜物亂丟的景象并不罕見。在林文的記憶里,低收入階層聚居的區(qū)域,即便有垃圾車定時清理,類似場景也屢見不鮮——人多,且一旦環(huán)境改善導(dǎo)致地租上漲,底層居民就不得不遷往更便宜、更破敗的地方。
“來來來!好吃的醬鹵肉魚!香得很!”
“又解暑又提神的神寶湯!早上一碗提神醒腦,兩碗永不疲勞,三碗長生不老!”
“生物化合加工廠剛出廠的新鮮魚!只要25銅晶一條!”
“雪餅!熱乎的雞湯配冰??!”
“城外蔬菜工廠直供!新鮮蔬菜,便宜又實惠!”
流動攤販們扯著嗓子大聲吆喝,招呼著行色匆匆的路人。有人駐足挑選,有人不耐煩地?fù)]手,因為工作尚無著落的人,哪有閑心消費。
林閔穿行在這片混雜著食物香氣與垃圾惡臭的喧囂街區(qū),左手在褲袋里死死攥著手術(shù)刀柄,右手則按住杏色棒球帽,微微彎腰低頭,加快腳步。
人多的地方賊也多,尤其在這片充斥著半失業(yè)做臨時工作、靠吸食大麻麻痹自己的癮君子以及被人驅(qū)使的饑餓孩童的區(qū)域。
一路疾行,直到周圍人群密度恢復(fù)正常,林閔才重新挺直腰背,抬起頭。
街角處,一位流浪的修理老師傅正修理,似畸形生物似人形生物,旋律時而激憤如怒濤,時而哀婉如泣訴。
一群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孩子圍在他身邊,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本能地扭動著身體,揮舞著自創(chuàng)的、不成章法的動作,臉上洋溢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快樂,仿佛自己是墮落的小王子,或是墜入地獄的小天使。
一位表情麻木、肌膚黯淡、衣物臟破的婦女經(jīng)過。
她眼神呆滯無光,唯有在看向那群孩子和正在修理生物的老師傅時,才閃過一絲微弱的光芒,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她駐足傻笑,神情恍惚,竟開始旁若無人地褪去身上的衣物。
林閔心頭一緊,疾步快走越過了她,拐進另一條街道,停在“三獅食品店”門前。
店主溫閖A是個膀大腰圓的女人,圍裙上總沾著褐色的油漬,臉上卻永遠(yuǎn)掛著溫和的笑容。自林文有記憶起,她就在這里售賣食品和糕點。
嗯,她烤的挺根餅和檸檬蛋糕確實非常好吃……林閔下意識吞了吞口水,擠出一個微笑:“溫姐,老樣子,8磅燕麥面包,2斤食糧。”
“喲!這不是我們的狀元郎嘛!又來給家里進貨啦?你姐呢?不會又出差了吧?”溫閖A笑瞇瞇地問道,手上麻利地夾著面包。
“暫時還沒,過幾天可能吧?!绷珠h含糊地應(yīng)道。
溫閖A一邊稱量面包,一邊壓低聲音,帶著點八卦的意味問:“你姐……有男朋友沒?”
林閔一愣,他確實不知道。只記得姐姐今天早上似乎提過周日要帶個什么“物種”回家?
他含糊地回答:“沒有吧?!?/p>
心里忍不住吐槽:“就她那性格脾氣,能找到男朋友?那我都能開后宮了!”
“沒有啊?!”溫閖A眼睛一亮,嘴角夸張地上揚,“哎呀!那可太好了!我兒子,在某某公司當(dāng)經(jīng)理,月薪5金晶呢!就是到現(xiàn)在還單著!你姐年紀(jì)也不小了,我看他倆挺般配!回去跟你姐嘮嗑嘮嗑!”
說話間,她已經(jīng)將稱好的8磅燕麥面包(每條約0.5磅,略有偏差)和兩斤食糧打包好,塞到林閔手里,同時拿出一個略顯粗糙的讀卡器:“100銅晶。”
“100銅晶?”林閔下意識反問,“前兩天不是還要125銅晶嗎?上上個月更是漲到250銅晶了?!?/p>
“這你得感謝教會,感謝那些游行的人啊!”溫閖A雙手一攤,笑得爽朗,隨即神情又變得嚴(yán)肅起來,雙手交疊在胸前,做了個對神明告解的手勢,“更要感謝偉大的命運之神!”
林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關(guān)于《谷物神諭》的記憶有些殘缺,他只模糊記得“羊吃人”、大資本兼并土地導(dǎo)致本國農(nóng)產(chǎn)品產(chǎn)量暴跌、價格飛漲,最終在價格漲到某個臨界點前,教會頒布了這項法案。
至于為什么有人游行反對它?他并不清楚。
他沒再多問,怕動作太大帶出口袋里的手術(shù)刀引起誤會,只是小心翼翼地掏出晶卡,在粗糙的讀卡器上輕輕一劃。
“滴——”一聲輕響。
刷完卡,他沒再寒暄,提著沉重的食物,朝著隔了一條街的自然生鮮市場走去,完成姐姐叮囑的采購任務(wù)。
鐵十字街與水仙花街交匯處的文化廣場上,此時已搭起了數(shù)個帳篷。一個裝扮古怪滑稽的小丑正四處游走,分發(fā)著傳單。
“明天晚上,馬戲團表演?”林閔瞥了眼別人手中的傳單,低聲念出了上面的內(nèi)容。
林閔提著沉甸甸的食糧和面包,在略顯擁擠的廣場邊緣快步穿行??諝庵谢祀s著廉價香水、油炸食品的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屬于馬戲團帳篷帆布的獨特氣息。
他下意識地加快了腳步,只想盡快穿過這片喧囂,前往隔街的市場。
然而,就在他即將繞過廣場邊緣時,一道刺眼的色彩猛地撞入眼簾。
一個穿著紅黃藍(lán)三色條紋連體服、臉上涂著慘白油彩、咧著夸張鮮紅嘴角的小丑,正站在一處帳篷的入口陰影里。他手里攥著一大把傳單,卻對分發(fā)毫無興趣。那雙畫著巨大黑眼圈的眼睛,空洞而冰冷,正漫無目的地掃視著廣場上往來的人群。
就在林閔的目光即將與小丑視線錯開的瞬間,異變陡生!
小丑那雙原本散漫的眼睛猛地凝聚了焦點,如同精準(zhǔn)制導(dǎo)的利器,穿透喧囂的人群,死死地釘在了林閔身上!那目光里沒有絲毫表演應(yīng)有的滑稽或熱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背脊發(fā)涼的欣賞,如同鎖定獵物的野獸,帶著一種居高臨下、冰冷刺骨的被鎖定感,仿佛在欣賞一件即將完成、可以任意擺布的作品。
一股寒意瞬間順著林閔的脊椎向上躥升!
“不會吧!不會吧!今天出門真沒看黃歷!”林閔心頭警鈴大作,臉上強擠出無奈的笑容,心底低聲咒罵。
他的左手在褲袋里猛地收緊,死死攥住了那把被紙巾包裹著刀身的手術(shù)刀柄。夏日悶熱的空氣似乎更黏稠了,手心瞬間變得滑膩,滲出的汗水遠(yuǎn)比浸濕后背衣衫的更多。
逃!
大腦瞬間發(fā)出強烈指令。他猛地一低頭,將杏色棒球帽的帽檐狠壓下去,幾乎遮住半張臉,同時腳下發(fā)力,試圖側(cè)身混入旁邊一股更密集的人流,繞過那陰魂不散的馬戲團帳篷群。
就在他轉(zhuǎn)身、視野切換的剎那,他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個小丑,依舊站在原地,并未追擊。
小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林閔倉惶混入涌動的人潮,眼神中仿佛醞釀著某種冰冷的戲謔,像是在觀賞一場預(yù)先編排好的滑稽戲。他那涂滿油彩、咧到耳根的笑容,在昏影下格外“開朗”。接著,他那只未拿傳單的手以一種異常優(yōu)雅、甚至帶著幾分舞臺感的姿勢緩緩抬起。掌面平展,正對著林閔消失的方向,那片朝著馬戲團帳篷群落深處涌去的人流,然后五指關(guān)節(jié)如提線木偶般依次蜷曲,動作緩慢而充滿掌控力地緩緩收攏。
動作雖優(yōu)雅,那緩緩握緊的拳頭,卻仿佛將這方喧囂的天地都囚禁于無形的手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