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風(fēng)裹著沙礫,在沈硯之的鎧甲上磨出細(xì)碎的劃痕時,他總想起另一陣風(fēng)——帶著桃花香,拂過青石橋,把一個姑娘的碎發(fā)吹得貼在臉頰上。那陣風(fēng)藏在他骨頭縫里,從北疆的營帳到臨安城外的山坳,跟著他走了三千里路。他勒住瘦馬的韁繩時,鼻尖先觸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抬眼望去,青石橋的欄桿爬著深綠的青苔,像被歲月浸軟的墨痕,橋下一溪碧水淌過,浮著層粉白的桃花瓣,風(fēng)一吹,花瓣就往他身上撲,沾了滿肩?!榜{——”瘦馬打了個響鼻,蹄子踏碎了幾片落在石板上的花瓣。沈硯之翻身下馬,指尖不自覺摸向手腕——那里有道淺疤,是前前世為護(hù)一個人被劫匪砍的。每一世睜眼,這道疤都像枚戳在骨頭上的印,提醒他又要從頭再來。他沿著橋邊的石階往下走,溪水漫過腳踝時,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嘩啦”一聲,跟著是姑娘帶著氣音的嗔怪:“你這人走路都不看路的嗎?”沈硯之猛地回頭,心臟像是被一只冰涼的手攥住,連呼吸都滯了半拍。溪邊的姑娘蹲在石灘上,淡粉色的襦裙下擺浸在水里,被桃花瓣粘得星星點點。她正彎腰撿散落在地上的藥草,發(fā)間別著一朵半開的桃花,風(fēng)一吹,碎發(fā)掃過臉頰,露出一雙含著水光的眼——和他每一次在夢里見的一樣,笑起來時眼尾會彎成月牙,喊他“阿硯”的聲音軟得像桃花蜜?!皩Σ蛔??!彼觳阶哌^去,指尖剛碰到一株帶露的柴胡,姑娘卻像被燙到似的縮了手。她抬頭看他時,眼底掠過一絲茫然,像是在認(rèn)他,又像是在透過他看什么人。“你……”她指尖摩挲著藥簍邊緣磨出的毛邊,聲音輕得像溪上的霧,“你見過滿溪的桃花都往一個方向流嗎?”沈硯之的喉結(jié)滾了滾。那是年的暮春,他還是戍邊的校尉,她是敵國送來的質(zhì)子,藏在他營中三個月。那天他們偷跑到桃溪橋私會,剛折了枝桃花,就聽見身后馬蹄聲亂——是敵軍的斥候。他拉著她往上游跑,箭簇擦著耳邊飛過時,她突然停下,指著溪水笑:“阿硯你看,桃花都跟著我們呢?!彼?dāng)時只當(dāng)她是嚇傻了,攥著她的手腕往前沖,直到一支鐵箭穿透他的肩胛。倒下時,他看見她撲過來,發(fā)間的桃花落在他臉上,溪水裹著滿溪的花瓣,真的逆著水流往上游涌,像要把他們往回托。“見過?!彼曇舭l(fā)啞,蹲下身幫她撿藥草,指尖碰到她的手背,一片冰涼,“在很久之前?!惫媚锏难劬α亮肆?,像溪底的鵝卵石被陽光照透。她起身時,裙擺上的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暈出一小片濕痕?!拔医袦貢r雨,住那邊桃塢里?!彼钢伊稚钐幍拿┪荩蓓斏巷h著縷輕煙,“你呢?”“沈硯之?!薄俺幹彼钪@個名字,忽然笑了,伸手從藥簍里翻出塊黑褐色的石頭,“像我阿娘用來磨墨的硯臺石,看著沉,磨出的墨卻清得很?!鄙虺幹男ρ?,忽然想起前前世的事。那時候他是趕考的書生,住在桃溪旁的茶肆里,溫時雨是茶肆的老板娘。他總在窗邊磨墨,她就端著桃花茶坐在對面看,說他“心沉如硯,偏生護(hù)不住想護(hù)的人”。后來他趕殿試,她塞給他一包碎銀子,說“你是做大事的人,別困在這桃溪”,可他剛到京城就遇上戰(zhàn)亂,死在逃難的路上,到死都沒再喝上她泡的桃花茶。每一世,他們都在桃溪相遇,每一世,他都帶著前塵的記憶,拼盡全力想護(hù)她周全,卻每一次都落得陰陽相隔的結(jié)局。
“沈公子?”溫時雨的聲音拉回他的思緒,“你怎么了?臉色這么白。”
“無事?!彼麛苛诵纳?,看著她手里的藥簍,“你采這些藥,是給誰用?”
“給我阿娘?!睖貢r雨蹲下身,繼續(xù)撿藥草,“她身子弱,每年桃花開時都要犯咳嗽。對了,你是來尋人的嗎?這桃溪偏得很,很少有人來?!?/p>
“尋一個……故人。”沈硯之望著滿溪的桃花,“我記不清她的樣子,只記得她在這里等過我。”
溫時雨撿藥的手頓了頓,抬頭時眼底又掠過那絲困惑?!拔乙部傋鲆粋€夢,”她說,“夢里有個穿青衫的公子,站在這桃溪橋上等我,手里拿著支桃花,說要帶我去看遍天下的桃花??晌颐看蜗肟拷蜁堰^來?!?/p>
沈硯之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酸得發(fā)疼。那是他前前前世說過的話。那年他中了狀元,騎著高頭大馬回到桃溪,想接她進(jìn)京,卻只看見她墳前的桃花開得正盛——她因等他,積郁成疾,在他高中的前一日,去了。
“或許,你等的人,也在等你。”溫時雨將最后一株藥草放進(jìn)藥簍,起身時不小心崴了腳,踉蹌著往溪邊倒去。
沈硯之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貼著她的腰,觸感溫?zé)帷K鋈幌肫鹎耙皇?,她也是這樣崴了腳,他背著她走在桃林里,她趴在他背上,輕聲說:“沈郎,要是能一直這樣走下去就好了?!?/p>
可他們終究沒能一直走下去。他后來因得罪權(quán)貴被貶,她在京城的深宅里,為他守了三年,最后卻因一場大火,葬身火海。他趕回去時,只在廢墟里找到一支被燒焦的桃花簪。
“謝謝你?!睖貢r雨站穩(wěn)后,臉頰有些泛紅,掙開他的手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淺淡的疤痕——是前世為了護(hù)她,被劫匪砍傷的。
她的指尖頓了頓,像是被燙到似的縮了回去,眼底的困惑更濃了?!澳闶滞笊系陌獭?/p>
“舊傷?!鄙虺幹?dāng)n了攏衣袖,遮住那道疤。他不敢告訴她,這道疤,是他每一世都帶著的印記,是他辨認(rèn)自己的唯一憑證。
“哦?!睖貢r雨低下頭,踢了踢腳下的桃花瓣,“天色不早了,我該回去了。沈公子要是不嫌棄,可以去我家喝杯桃花茶,我阿娘泡的桃花茶,是這桃溪最好的?!?/p>
沈硯之沒有拒絕。他知道,這是他們每一世相遇的必經(jīng)之路——她邀他喝桃花茶,他留下,然后故事開始,又在桃花落盡時,以悲劇收場。
可他還是想留下。哪怕知道結(jié)局,哪怕每一次的分離都讓他痛徹心扉,他還是想再靠近她一點,再護(hù)她久一點。
桃塢的茅屋很簡陋,卻收拾得干凈。溫時雨的阿娘是個溫和的婦人,見了沈硯之,只是溫和地笑,說:“時雨說今天遇到個客人,我就猜是你?!?/p>
沈硯之愣了愣。
“我也總做些奇怪的夢,”溫母端來一杯桃花茶,茶湯清澈,飄著幾片桃花瓣,“夢里有個年輕人,總來我們家喝桃花茶,喝了一次又一次,卻每次都在桃花落時,匆匆離開。”
沈硯之接過茶杯,指尖觸到溫?zé)岬谋?,忽然紅了眼眶。他知道,溫母說的是他。每一世,他都來喝這杯桃花茶,每一世,他都在桃花落時,或戰(zhàn)死,或被貶,或意外身亡,終究沒能陪她等到下一個春天。
“阿娘,你又說胡話了?!睖貢r雨嗔怪地看了溫母一眼,轉(zhuǎn)身對沈硯之說,“別聽我阿娘的,她老糊涂了。”
沈硯之沒說話,只是低頭喝了口桃花茶。茶香清冽,帶著淡淡的甜味,和他記憶里的味道一模一樣。
那天晚上,他住在了桃塢的柴房里。夜深人靜時,他聽見溫時雨在院子里輕聲哼歌,調(diào)子很熟悉,是他前一世教她的曲子。他起身走到窗邊,看見她站在桃樹下,手里攥著枝桃花,仰頭望著滿天的星子,哼著哼著,就紅了眼眶。
“阿硯,你怎么還不來?”她輕聲呢喃,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他耳朵里,“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p>
沈硯之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他知道,她也帶著記憶?;蛟S不是完整的記憶,只是一些碎片,一些感覺,可她終究是記得他的。
他推開門,走到她身后。“我來了。”
溫時雨猛地回頭,看見他時,眼淚瞬間掉了下來。她撲進(jìn)他懷里,緊緊地抱住他,像是怕他跑了似的。“阿硯,我終于等到你了?!?/p>
“嗯,我來了?!鄙虺幹е?,下巴抵著她的發(fā)頂,聞著她發(fā)間的桃花香,心里又酸又甜,“這次,我不走了?!?/p>
他以為,這一世,他們終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伤耍廾拈]環(huán),從來不會輕易被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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