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京城的喧囂非但沒有隨著日落而消散,反倒被一蓋盞亮起的燈籠熏染得愈發(fā)沸騰。
我提著沉甸甸的藥箱,走在歸家的路上。箱子里裝著今日為城西張大娘看診后剩下的藥材,還有她硬塞給我的一小包桂花糖,甜香絲絲縷縷地從箱子縫隙里鉆出來,卻未能驅(qū)散我眉宇間的疲憊。
嫁入丞相府已有半年,我仍舊不太習(xí)慣這潑天的富貴,更習(xí)慣不了的,是成為沈硯霜的夫人這件事。
前方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醉風(fēng)得意樓”,雕梁畫棟,燈火通明。嬉笑聲、勸酒聲、絲竹聲混雜在一起,隔著一條街都能聞到濃郁的酒香和菜肴的香氣。我下意識地放慢了腳步,只想繞開這個是非之地。
可偏偏事與愿違。
“喲,那不是沈兄府上的……夫人嗎?”
一個輕佻的聲音從酒樓二層的雕花窗欄后傳來,像一根針,精準(zhǔn)地刺破了我試圖維持的平靜。我心頭一緊,攥著藥箱提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
我抬起頭,目光穿過熙攘的人群,直直撞進(jìn)了一雙含著三分醉意、七分戲謔的桃花眼里。
沈硯霜就倚在那窗邊,一身緋色錦袍,領(lǐng)口與袖口用金線繡著繁復(fù)的纏枝紋,襯得他那張本就極致妖孽的容顏更是艷麗逼人。他長發(fā)未束,只用一根銀色抹額松松地攏著,幾縷凌亂的發(fā)絲垂在頰邊,隨著晚風(fēng)輕輕拂動。他手里把玩著一把白玉折扇,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正似笑非笑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件無趣的擺設(shè)。
他身旁圍著一群衣著華貴的公子哥,正是他那幫狐朋狗友。方才說話的,便是其中一個。此刻,他們都順著沈硯霜的目光朝我看來,眼神里混雜著好奇、輕蔑與看好戲的期待。
我垂下眼,只想裝作沒有聽見,加快腳步從樓下穿過。我剛剛結(jié)束出診,只想快些回家。
“沈兄,你家夫人這是去哪兒了?還提著個箱子,神神秘秘的?!庇钟腥烁呗暺鸷?。
沈硯霜臉上的笑意淡了幾分。他“啪”地一聲合上折扇,不輕不重地敲在方才說話那人的頭上,隨即,他轉(zhuǎn)過臉,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已經(jīng)淬滿了毫不掩飾的嫌棄與惱怒。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周遭的行人都被這邊的動靜吸引,紛紛停下腳步,好奇地張望著。
我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每一道視線都像針尖,扎得我渾身不自在。
“剛剛看診,路過這里。”我停下腳步,低聲回答。聲音輕得幾乎要被淹沒在街市的嘈雜里,但我知道,他聽得見。
果然,他嗤笑一聲,那聲音不大,卻像淬了冰,隔著喧囂的人潮,清清楚楚地砸進(jìn)我的耳朵里。
“看診?”他重復(fù)著這兩個字,尾音拖得長長的,語調(diào)里滿是嘲諷,“大字不識一斗的鄉(xiāng)野村婦,也配給人看診?”
轟的一聲,我感覺自己的臉頰瞬間燒了起來。周圍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竊笑,像無形的巴掌,火辣辣地扇在我臉上。
是啊,我只是個鄉(xiāng)野大夫,跟著爺爺學(xué)了些岐黃之術(shù),卻不曾進(jìn)過學(xué)堂,連自己的名字都寫得歪歪扭扭。這件事,在整個京城的上流圈子里,早已不是秘密。而他,沈硯霜,當(dāng)朝丞相的獨子,最喜歡拿這件事來取樂,尤其是在人前。
我攥緊了藥箱的提手,箱子里碰撞的瓶罐聲,是我此刻唯一的心跳。我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哪怕只是為自己辯解一句,我雖不識字,卻識藥性,能救人。
“我……”
可我只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被他極不耐煩地打斷了。
“行了行了,”他揮了揮手,像是要驅(qū)趕什么惱人的蒼蠅,故意提高了音量,好讓整條街的人都聽見,“本公子可沒工夫聽你廢話,好狗不擋道,快滾!”
“滾”這個字,他說得又重又清晰。人群中發(fā)出一陣不大不小的騷動、有同情,有鄙夷,更多的,是事不關(guān)己的冷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疼得有些喘不過氣。我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翻涌的情緒都壓回心底,然后緩緩垂下眼簾,遮住眼中的澀意。
“好,我這就走。”
與他爭辯,不過是自取其辱。這半年來,我早已明白了這個道理。
我提起裙擺,轉(zhuǎn)身就要離開。只想快點逃離這個讓我無地自容的漩渦。
“嘖……”
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咂舌聲,帶著一絲莫名的煩躁。我腳步一頓,還沒來得及回頭,就聽見他用那把白玉扇子,輕輕地點了點我的藥箱。
“等等!這箱子里裝的什么?不會是毒藥吧?”
***
沈硯霜看著那個女人順從地垂下頭,說“我這就走”時,心里莫名地升起一股無名火。
平靜地轉(zhuǎn)身,仿佛他只是路邊一塊礙事的石頭。
這種感覺……就像他卯足了勁打出一拳,卻重重地砸在了棉花上,不僅沒傷到對方,反而讓自己胸口憋悶得發(fā)慌。
“沈兄,對自家夫人,是不是太刻薄了點?”身旁的李公子壓低聲音,湊到他耳邊嘀咕,“好歹是丞相大人親自定下的婚事……”
“要你管!”沈硯霜煩躁地低喝一聲,眼神卻死死地鎖著那個纖瘦的背影。
她就要這么走了?就這么輕易地從他的視野里消失?
不行。
這個念頭幾乎是下意識地從心底冒出來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只是看著她逆來順受、準(zhǔn)備離開的模樣,那股無名火就燒得更旺了。
他必須做點什么,留住她,哪怕是找茬,哪怕是讓她更難堪。
于是,他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那個破舊的木質(zhì)藥箱上。一個荒唐的念頭瞬間閃過腦海。
“等等!”他脫口而出,用扇尖攔住了她的去路,“這箱子里裝的什么?
不會是毒藥吧?”
他當(dāng)然不覺得里面會有什么毒藥。他只是想找個由頭,一個能讓她停下腳步、重新看向他的由頭。
看著她果然停下,轉(zhuǎn)過身來,那雙清澈的眸子里帶著一絲不解和驚愕,沈硯霜的心里,竟涌上一絲連自己都說不清的、扭曲的快意。
***
我轉(zhuǎn)過身,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毒藥?他怎么會想到如此荒謬的借口?
我搖了搖頭,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疲憊:“藥箱?!?/p>
“誰知道你說的是真是假!”沈硯霜卻不依不饒。他仗著身高的優(yōu)勢,一手叉腰,另一只手里的扇子一勾,就將我護(hù)在身前的藥箱勾了過去。
“打開讓本公子瞧瞧!”他揚著下巴,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紈绔模樣。
“真的只是藥箱?!蔽疑焓窒肴Z回,指尖卻只堪堪擦過冰涼的木質(zhì)箱體。
“少廢話!”
他粗暴地低喝一聲,根本不給我任何機會,修長的手指已經(jīng)扣開了箱子的銅扣。隨著“啪嗒”一聲輕響,我的藥箱被強行打開了。
那一瞬間,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預(yù)想中藥材被粗暴翻亂的場景并沒有發(fā)生。沈硯霜在看清箱內(nèi)景象的瞬間,動作明顯一滯。
箱子里的空間被分成了許多小格子,每一格里都整齊地碼放著曬干的藥草,分門別類,井井有條。另一側(cè),一塊藍(lán)色的絨布上,插著一排長短不一的銀針,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閃爍著清冷而鋒利的光。
一切都干凈、整潔,帶著草藥特有的清苦香氣,與他口中“鄉(xiāng)野村婦”的粗鄙形象格格不入。
他一時有些語塞,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錯愕。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安靜了下來,似乎都在等著他下一步的反應(yīng)。
那片刻的沉默,對我來說卻無比漫長。我看到他耳根處,不知是因為酒意還是別的,泛起了一層可疑的薄紅。
為了挽回方才丟掉的面子,他很快便恢復(fù)了那副傲慢的神情,嘴硬道:“這些……能治病?”
他隨手從一個小格子里捏起一株干枯的草藥,舉到我面前,狹長的雙眼微微瞇起,目光像兩把鋒利的刀,帶著審視與刁難,直直地刺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