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一塊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綢緞,緩緩鋪滿了整條街,沈硯霜不知何時走了回來。晚風(fēng)帶著一絲初秋的涼意,卷起幾片枯黃的落葉,在我和沈硯霜之間的青石板路上打著旋兒。我們已經(jīng)這樣沉默地對坐了許久,久到石桌上的茶水都失了溫度,只余下裊裊升起、又迅速消散的最后一縷白汽。
他支著頭,狹長的眼眸半垂,濃密如蝶翼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淺淡的陰影。他那張極致妖孽的容顏在朦朧的月色下,少了幾分平日的邪魅與玩世不恭,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清冷與疏離。他似乎在出神,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精巧鈴銷,卻不曾發(fā)出一絲聲響。
這寂靜讓我感到窒息。白日里在集市上,他牽著我的手穿過人潮的溫度仿佛還殘留在掌心,可此刻,我們之間卻隔著一道無形的、冰冷的墻。那些他偶爾流露出的、笨拙的溫柔,就像是鏡花水月,總是在我以為可以觸碰到時,又瞬間破碎,只留下更深的迷茫與疲憊。
我大概是真的累了。從嫁入沈府的那天起,我就像一個走錯了舞臺的戲子,笨拙地想要演好“沈少夫人”這個角色,卻始終得不到唯一的那個觀眾的認(rèn)可。他的厭惡、他的捉弄、他的忽冷忽熱,像一根根細(xì)密的針,扎在我的心上。疼,但因為是沈丞相與夫人的期許,因為感念他們的恩情、我一直忍著。
可忍耐,終究是有限度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那股屬于秋夜草木的微涼氣息沁入肺腑,卻無法平息我胸腔里翻涌的情緒。我看著他完美的側(cè)臉,那些刻薄的話語,那些嘲諷的眼神,一一在我腦海中閃過?;蛟S,放過他,也等于放過我自己。
喉嚨有些干澀,我垂下眼眸,不敢看他,怕一對上他那雙總是帶著戲謔的眼睛,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氣就會土崩瓦解。
“對不起……”我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飄散在微涼的空氣里,“你要是討厭我,我們就和離吧,我保證以后不會再出現(xiàn)在你面前?!?/p>
這句話說出口的瞬間,我感到一陣奇異的輕松,仿佛一直壓在心口的巨石終于被搬開。然而,這輕松只持續(xù)了一剎那,便被一聲刺耳的巨響徹底擊碎。
“哐當(dāng)——!
他猛地站起了身,動作之大,竟將手邊的茶盞整個帶翻在地。那只上好的白瓷盞在堅硬的青石板上摔得粉身碎骨,清脆的碎裂聲像一道驚雷,在我耳邊炸開。茶水混著茶葉,濺濕了他的衣擺,可他卻渾然不覺。
“和離?”
他低吼出這兩個字,聲音里帶著不敢置信的錯愕。我終于抬起頭,撞入他那雙驟然緊縮的瞳孔里。那里面不再是平日的慵懶與戲謔,而是被驚濤駭浪所席卷的慌亂與……恐懼?
我甚至來不及分辨,一只手便閃般地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燙,力道大得驚人,像是要將我的骨頭捏碎??蓛H僅一瞬,他又如同觸電一般,猛地松開了手,仿佛我的皮膚是什么滾燙的烙鐵。
“你就這么想離開我?”他的指節(jié)攥得發(fā)白,連聲音都染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再也不見往日那玩世不恭的語調(diào)。他死死地盯著我,眼神像是一張網(wǎng),要將我牢牢困住。
我被他這副模樣震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來。他見我不語,眼神中的慌亂更甚,竟像是受了傷的野獸,口不擇言地尋找著刺傷我的武器。
“還是說……”他猛地別過頭去,不讓我看他的表情,幾縷凌亂的發(fā)絲掃過他微紅的耳尖,“你已經(jīng)喜歡上別人了?”
他的話像一盆冰水,兜頭澆下。我怔怔地看著他緊繃的下頜線,心中五味雜陳。他怎么會這么想?我在這京城,除了沈府的人,幾乎不與任何人往來。我只是……只是不想再看到他因為我的存在而煩躁,不想再成為他眼中的那抹泥沼。
“我是怕惹你厭煩。”我輕聲解釋,聲音里帶著連我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委屈。
這句話仿佛成了壓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踉蹌著向后退了半步,腳下踩到了尖銳的碎瓷片,發(fā)出一聲沉悶的“咯吱”聲。他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只是難以置信地看著我,然后,他突然大笑起來。
那笑聲空洞而嘶啞,裹著濃濃的苦澀,回蕩在這寂靜的庭院里,聽得我心頭發(fā)緊。
“我厭煩你?”他笑著,眼底卻是一片荒蕪,“曲晚啊曲晚,原來你連自己都騙。”
騙自己?我騙了自己什么?
我正想追問,他卻突然止住了笑聲,動作有些慌亂地從懷里掏出一樣?xùn)|西,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了我的手里。那東西觸手溫潤,邊緣還帶著他胸口的體溫。
“拿著,”他將那東西強(qiáng)硬地按在我的掌心,“這是我娘給我的,你要是敢和離,我就……我就把你綁在花轎里抬回沈府!”
他的威脅依舊是那般蠻不講理,可聲音里的顫抖卻出賣了他所有的故作堅強(qiáng)。我低下頭,借著月光看清了手中的東西——那是一塊上好的和田白玉,被打磨成鴛鴦的形狀,只是……它只有一半。
“你……”我抬起頭,震驚地看著他。
此刻的他,再也沒有了平日里那副妖孽桀驁的模樣。他的眼眶通紅。像是蓄滿了淚水,卻又死死地?fù)沃?,不肯讓一滴落下來。那份倔?qiáng)與脆弱交織在一起,狠狠地撞擊著我的心臟。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伸出手,將我的手指一根根合攏,把那半塊玉佩緊緊地包裹在我的掌心。玉佩堅硬的棱角硌得我掌心生疼,也讓我清晰地感受到他指尖的冰涼與顫抖。
“我沈硯霜說話算話?!彼蛔忠活D,像是在對我宣告,又像是在說服他自己。
***
沈硯霜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不敢再看瑜瑤的眼睛,那雙總是清澈而平靜的眼眸里,此刻寫滿了震驚與不解。他怕再多看一秒,自己偽裝的堅強(qiáng)就會徹底潰敗。
“和離”這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冰錐,毫無預(yù)兆地刺入他的心臟。那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恐慌。他從未想過,這個他一直視作“麻煩”、總是忍不住要去招惹的鄉(xiāng)野村婦,會主動提出離開。
他不是一直都希望她消失嗎?不是一直覺得她配不上自己,玷污了沈府的門楣嗎?
可為什么,當(dāng)她真的說要走時,他感覺自己像是要失去全世界?
他下意識地抓住她的手腕,那片肌膚細(xì)膩溫軟,卻燙得他心頭發(fā)慌。他狼狽地松開,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想用最惡毒的話來刺傷她,想質(zhì)問她是不是早就盼著這一天,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那句連他自己都覺得可笑的“你已經(jīng)喜歡上別人了?”。
他知道她沒有。她單純得像一張白紙,世界里除了醫(yī)術(shù)和藥草,便只剩下這座困住她的牢籠??伤褪强刂撇蛔〉丶刀?,嫉妒那個根本不存在的人,嫉妒任何可能奪走她目光的人。
當(dāng)她說出“我是怕惹你厭煩”時,沈硯霜感覺自己的心臟被狠狠地攥了一下。原來,他那些幼稚的捉弄,那些口是心非的嫌棄,在她看來,就是赤裸裸的厭煩。
他從沒想過要她真的難過,他只是……只是不知道該如何靠近。他像個笨拙的孩童,只會用扯女孩辮子的方式來吸引她的注意。他以為她懂,以為她能看穿他層層偽裝下的那點(diǎn)真心。
可他錯了。
慌亂之下,他掏出了那半塊鴛鴦玉佩。這是他娘送給他的,一對中的一半。他娘曾笑著對年幼的他說,將來要把它交給自己認(rèn)定的、要相守一生的女子。他一直將它貼身收藏,看得比性命還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給她,這完全是一個沖動之舉??僧?dāng)他感覺到她溫?zé)岬恼菩陌∮衽鍟r,那顆狂跳不止的心,奇跡般地安定了下來。仿佛這塊玉,就是連接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道鎖鏈。只要她拿著它,她就走不了。
他攥著自己懷里剩下的另一半玉佩,冰涼的觸感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明了些許。他不能讓她走,絕對不能。
***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對峙中,遠(yuǎn)處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幾點(diǎn)橘黃色的燈火由遠(yuǎn)及近,是沈府的家丁提著燈籠在尋我們了。
那光亮打破了此處的僵持。沈硯霜像是被驚醒一般,瞥了一眼那燈籠,聲音瞬間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走,我們回家?!?/p>
“回家”……這個詞從他口中說出,讓我心頭一顫。他率先轉(zhuǎn)身,邁開步子,背影挺得筆直,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蕭瑟。
我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掌心里的玉佩被我攥得滾燙。
他剛走了兩步,卻又突然停下。我沒留神,險些撞到他的背上。他回過頭來,月光下,他眼中的通紅已經(jīng)褪去,眼神也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從前那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仿佛剛才那個脆弱失控的人只是我的幻覺。
“對了,”他刻意拖長了尾音,嘴角扯出一個熟悉的、帶著三分痞氣的弧度,“明天記得給我擦藥,要是敢敷衍……”
他頓了頓,狹長的眼眸微微瞇起,威脅的意味十足。然而,我卻清晰地看到,他那努力想要維持嘲諷弧度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揚(yáng)了半分。
“我就把你關(guān)在書房抄家規(guī)!”
說完,他不再看我,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著燈火的方向走去。夜風(fēng)吹起他的衣袍和墨色的長發(fā),那腰間的鈴鐺,終于發(fā)出了一陣清脆悅耳的輕響。
我站在原地,攤開手掌,月光溫柔地灑在那半塊溫潤的玉佩上。那是一只姿態(tài)優(yōu)雅的鴛鴦,雕工精湛,栩栩如生,只是它的身邊,空無一物。斷裂處平滑而齊整,顯然是特意制成的一對中的一半。
我的心,隨著那清脆的鈴聲,和這半塊玉佩的出現(xiàn),徹底亂了。沈硯霜,你這個玩世不恭的嬌氣包,到底藏著多少我不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