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城，太陽像被調高了八度，亮得晃眼。大學城后山的桑林再次結果，紫黑果實壓彎枝頭，風一過，葉片翻飛，像無數高音譜號在枝頭跳躍。沈舒奕把自行車停在林邊，后座綁著一只空竹籃，籃底墊著去年寫廢的《秋缺》手稿。她伸手，指尖掠過最低處那枚桑葚，指腹立刻染上一抹深紫，像被夜色提前吻過。

蘇予寧隨后趕到，懷里抱著便攜式電鋼琴，琴身用霧藍罩布裹得嚴嚴實實。她把琴放在石凳上，掀開罩布，按鍵閃出幽藍背光，像把夜空折疊進琴箱。沈舒奕把竹籃遞過去：“第一顆，給你?！碧K予寧低頭咬下，唇瓣蹭過指尖，酸澀與甜膩同時在味蕾炸開，她瞇眼：“比去年更濃?！?/p>

她們今天來，不為采摘，只為錄音。后山人跡罕至，風與蟬鳴是天然混響，適合把尚未完成的《夏再》落成實體。沈舒奕架起手機，打開錄音軟件，紅色指示燈一閃，像給整個夏天按下REC。

二

《夏再》是《春盈》的續(xù)章，卻不再寫缺口，而寫“溢出”。第一樂章《驟雨》，小提琴用跳弓模擬雨點砸在鐵皮屋頂；第二樂章《白焰》，鋼琴左手八度敲擊，像太陽把影子烤得卷曲；第三樂章《重遇》，兩種樂器交替主題，一次次錯位，又一次次對齊，像兩列火車在夜色里短暫并行，最終駛向各自軌道。

沈舒奕把琴搭上肩，先試A音，空弦在林間回響，驚起幾只山雀。蘇予寧按下錄制鍵，第一小節(jié)，鋼琴用極弱的高音區(qū)和弦，像蒸汽在路面顫動；小提琴隨后進入，用滑音從G拉到升G，像把去年的雷雨重新撕開一道縫。錄到第二樂章，節(jié)奏突然加快，7/8拍不規(guī)則律動，沈舒奕的弓毛飛出細碎松香，落在琴面，像鹽粒落在傷口。蘇予寧的左手在黑白鍵上跨越三個八度，汗水順著腕骨滴落，在塑料琴鍵上砸出深色圓點，被陽光一照，瞬間蒸發(fā)。

第三樂章《重遇》，是整首曲子的核心。沈舒奕在譜面寫下一行小字：Let the parallel lines meet. 她讓鋼琴與小提琴采用同一主題，卻錯開半拍，像兩條鐵軌在遠處看似相交，近看仍隔著恒定距離。最后一次重復，她讓小提琴把主題升高半音，鋼琴保持原調，兩束音高在終點相撞，像晨霧被陽光刺穿，發(fā)出極輕的“嗤”——那是金屬與金屬摩擦的聲響，也是心跳與心跳對齊的節(jié)拍。

三

錄音結束，已是午后。山風裹著果香與松香，在林間盤旋。沈舒奕把琴放回盒里，轉身看見蘇予寧正用樹枝在石凳上畫譜號，高音符的頭指向山澗，像給整條溪流標上調性。她走近，從背后環(huán)住對方，下巴擱在肩窩，聲音悶在汗?jié)竦牟剂侠铮骸跋乱皇讓懯裁?？”蘇予寧沒回頭，只把樹枝遞給她，筆尖在泥土上寫下：Movement VII —— 《夜航》?！皩懳覀冸x開港口，卻還沒靠岸的那一段，”她輕聲說，“寫月光照在航標燈上，像給缺口補上最后半拍?！?/p>

沈舒奕接過樹枝，在“夜航”旁邊畫一枚小小的桑葚，圓而飽滿，卻刻意缺了左下角：“等它真正熟透，我們再回來，把缺口補上?！碧K予寧笑，指尖沾了泥土，抹在沈舒奕嘴角，像給未完成的樂句加上一個狡黠的倚音。陽光穿過桑葉，在兩人腳邊投下細碎光斑，像無數細小的音符，等待被拾取。

四

下山路上，她們繞到后山背面，那里有一條廢棄鐵軌，比大學城那條更長，銹跡更深。沈舒奕把空竹籃倒扣在鐵軌之間，坐上，拍了拍身旁。蘇予寧坐下，兩人肩并肩，腳尖同時懸空，像懸在一個未寫拍號的小節(jié)線上。風從遠處吹來，帶著山澗的涼與桑葚的甜，卷起碎石與野花的碎屑，發(fā)出細碎的沙沙，像給這段午后加上輕柔的底噪。

沈舒奕從口袋里掏出那張尚未寫完的《夜航》手稿，折成紙飛機，機頭寫著：To the unfinished light. 她抬手，把紙飛機投向鐵軌盡頭，白色機翼被陽光鍍上一層銀邊，旋轉，滑翔，最終落在枕木縫隙，像一枚尚未落地的音符。蘇予寧看著紙飛機落下，忽然伸手，與她十指相扣，掌心溫度交換，像完成一次無聲的調音。

“等它真的落下，”沈舒奕輕聲說，“我們就寫下一首?！碧K予寧側頭，唇瓣擦過她耳廓，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那時候，不用再寫缺口，只寫——”她頓了頓，用鼻尖碰了碰沈舒奕的鼻尖，“只寫，我們?！?/p>

五

傍晚，她們回到宿舍樓下。保安亭的燈亮起，像被誰隨手點上的高音譜號。沈舒奕把竹籃遞給蘇予寧，籃底只剩一層深紫的汁水，像把整座夏天濃縮進紋理。她轉身要走，忽然被拉住，蘇予寧把一枚桑葚塞進她嘴里，指尖故意在唇上多停了一秒：“甜嗎？”沈舒奕咀嚼，酸澀與甜膩同時在味蕾炸開，她點頭，卻伸手，把對方嘴角沾上的汁水抹下，反手涂在自己鎖骨，像給未完成的樂句蓋上一枚私章。

樓道燈一盞盞亮起，像被風串起的連音線。沈舒奕走上臺階，回頭，看見蘇予寧還站在原地，銀琴胸針被燈光照得發(fā)亮，像一顆不肯墜落的星。她抬手，用口型無聲地說：夏再。蘇予寧笑，用同樣的口型回應：夜航。

兩束目光在空氣里交匯，像兩條鐵軌在遠處短暫相交，又各自延伸。可她們都知道，缺口已被月光補齊，下一顆桑葚，正在夜色里悄悄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