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顧時硯在淡青色的天光里睜眼，電子鐘顯示八點，比以往晚起了半個小時，他赤足踩過淺灰色地毯，浴室鏡面倒映出青年凌亂的額發(fā)，晨霧般的睡意仍攀在眉梢。

當今雖然少了噩夢的纏繞，卻少不了淺睡的痛苦，一晚上斷斷續(xù)續(xù)的昏沉和清醒，最后還是在眼下留下了淡淡的印記。

指尖觸及剃須泡沫冰涼的金屬外殼，昨夜夢境忽然出現(xiàn)在腦?！倥w白的手指正觸碰他下頜新生的青茬，泡沫如云絮般堆疊在下巴處，是那個名為“棲棲”的女孩。

他無意識按壓噴頭，一團雪色泡沫在掌心蓬松生長。

溫熱的水流中，恍惚看見她在她面前，臉上貼著面膜，笑靨如花。

剃須刀劃過皮膚的涼意喚醒知覺，樓下正好傳來顧母的呼喊。

“阿硯??！我聽到動靜了，你醒了嗎？”

顧母站在一樓樓梯口，歪著頭往樓上看，顧時硯用毛巾擦了擦臉上留下的水

“我醒了”

金色晨光漫過一樓轉(zhuǎn)角玻璃窗時，顧時硯踏下最后一級旋轉(zhuǎn)樓梯時，顧母正對鏡輕拍著臉頰，乳白色精華在她指間化開。

“收拾一下，桌上給你煮了銀耳粥”

她沒抬眼，卷發(fā)棒在她手中旋轉(zhuǎn)，時不時用卷發(fā)梳梳著發(fā)尾。

“對了，換那件駝色大衣，今天你張叔女兒的結(jié)婚宴，今天我們早點去，我要去幫忙準備宴席”

瓷杯沿騰起裊裊霧氣，顧時硯倚著茶吧機喝溫水，鏡中倒映出母親忙碌的身影——左手捏著珍珠耳釘比對，右手還在翻找絲巾。

“診療室預(yù)約在三點。”

他望著水紋晃動的杯底，繼續(xù)說道

“張叔是誰？”

“你爸的一個遠房親戚?！?/p>

顧母終于別好祖母綠胸針，拎起鱷魚皮手包時帶起一縷清淡的香水味

“桃源鎮(zhèn)十點開席，車程四十分鐘。”

她走過他身邊時頓了頓，“放心，三點前準讓你見到林醫(yī)生?！?/p>

陽光穿過門空隙投射進來在駝色大衣上投下細密光點，他伸手去夠鞋柜上的手機，指尖碰到顧母遞來的紙巾，

“來來來，揣點紙在身上，說了多少遍了阿硯”

她突然說，“別再忘了，包括你以后談女朋友了，更要記得”

顧時硯無奈聳了聳肩，應(yīng)聲，他承認只忘了兩三次，包括這一次。

金色的光圈在玻璃上暈染，SUV后座上的顧時硯將額頭抵著冰涼車窗，骨節(jié)泛白的手指深陷在駝色大衣褶皺里。

顧母上車后就與駕駛座的小叔不停說話，打開了她的話匣子。

“阿硯”

溫熱的掌心突然覆上他緊握拳頭的手，顧時硯睫毛顫了顫，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顧母正凝視著自己，她指尖輕點他手背的力度

“沒事兒昂”

顧時硯在心里默數(shù)，搖了搖頭。

后視鏡里突然掠過小叔關(guān)切的目光

“小硯的心悸……最近怎么樣了？”

“好一些了”

顧時硯聽見自己機械的回答。

車輛停留在紅綠燈前，小叔從副駕的抽屜里拿出水，遞給顧時硯，喉結(jié)在陰影里滾動

“好一些了，情況有好轉(zhuǎn)就行，當初那場車禍……”

“顧明！”

顧母的聲音陡然拔高，尾音卻在顫抖，車載香薰飄來雪松的氣息，顧時硯望著小叔驟然繃緊的下頜線，胸腔突然泛起細密的刺痛。

張叔家的青磚小院爬滿了爬山虎，二樓那扇木門后，細碎的啜泣聲與歡笑聲如同被驚擾的蜂群般嗡鳴。

張佳彤端坐在閨床上，鳳冠折射的晨光在她睫羽間流轉(zhuǎn)，染著丹蔻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擦著紅色婚服上的金線，眼里充滿淚水。

兩位鬢角霜白的婦人挨著她，一只布滿皺紋的手背反復(fù)擦拭眼角，另一只握著張佳彤的手不舍得放，對她說話。

樓下的鞭炮聲驚起滿院圍墻上沾喜氣的雀鳥，新郎胸前的金繡團花隨著奔跑顫動，伴郎團的哄笑如同漲潮的海浪，當那雙有力的臂膀橫抱起新娘時，顧時硯看見張佳彤懸空的緞面婚鞋在半空劃出半圓，像兩只歡悅的喜鵲。

穿棗紅馬褂的新郎轉(zhuǎn)身時揚起得意的笑，這一天，他娶到了他一生中最愛的人，顧時硯退到陰影里，任由喧鬧的人潮裹挾著珠光寶氣從身邊掠過，二樓漸漸安靜下來，只剩玻璃窗上的剪紙鴛鴦，在穿堂風里輕輕飄動。

高亢的嗩吶聲撕開喜氣，載著新娘的婚車轉(zhuǎn)過街角，盡頭里只余幾縷顫動的尾音。

流水席間白瓷碗盞叮當作響，不久張志德就舉著杯子過來了，顧時硯垂眼望著玻璃杯里晃動的倒影，舉起酒杯時被顧母按住了手腕

“阿硯?！?/p>

顧時硯望著母親眼尾細密的紋路，突然醒悟，林棲白讓他遠離酒精。

“嚯，當年纏著我要奧特曼的小子，現(xiàn)在都要頂破門楣了，時間過得真快啊……”

張志德瞇起眼睛打量著高出自己半頭的青年，酒氣混著菜香撲在顧時硯鼻尖，顧母指腹摩挲著玻璃杯邊沿，笑意忽然凝在聽到某個字眼。

“小硯找女朋友沒??？我有個表侄女……”

一只手掌輕拍在張志德肩膀，顧母笑著對他說

“老張，孩子的感情事讓他們自己做主就好?！?/p>

張叔訕笑著點頭，隨后將酒液斟滿，琥珀光暈里浮著半片桃花瓣。

待那身影轉(zhuǎn)到鄰桌，顧時硯輕輕覆住母親微涼的手背，顧母笑了笑，說到“這也是你爸的意思……”

二十一載光陰忽然從指縫間漏下去，像那年從父親棺槨縫隙里滲進來的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