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源頭是一片猩紅。
佩利不記得自己是如何來到厄流區(qū)的,仿佛從混沌初開,他便浸泡在戰(zhàn)斗與鮮血的泥濘里。他的世界沒有溫暖,沒有規(guī)則,只有牙齒與爪子的碰撞,以及弱者哀嚎時那短暫而甜美的顫音。他像一頭真正的野狗,憑著本能撕咬,在垃圾堆里翻找食物,在斷壁殘垣中尋找可以酣睡的角落。疼痛是常態(tài),傷痕是勛章,生存就是不斷將他人踩在腳下,或者被他人碾碎。
直到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像一柄利刃,劈開了他蒙昧的世界。
師父強(qiáng)大得不可思議。當(dāng)佩利如同往常一樣,咆哮著沖向這個闖入他領(lǐng)地的不速之客時,他甚至沒看清對方是如何動作的,就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摜倒在地,關(guān)節(jié)被死死鎖住,動彈不得。那是他第一次體會到,在絕對的力量面前,自己的狂暴是多么蒼白無力。
但師父沒有殺他。那雙看透世事的眼睛里,沒有蔑視,沒有貪婪,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他開始訓(xùn)練佩利,將他從一頭只知撕咬的野獸,鍛造成一件擁有技巧的兇器。他教他如何調(diào)動元力,如何發(fā)力,如何在對戰(zhàn)中尋找破綻。他也試圖教他更多——那些佩利難以理解的東西。
“力量不是為了毀滅,佩利?!睅煾赋3T谟?xùn)練間隙,看著遠(yuǎn)方灰蒙蒙的天空,沉聲說道,“毀滅太簡單,是野獸都能做到??刂扑?,駕馭它,用它來守護(hù),或者……至少,不被力量本身吞噬,這才是強(qiáng)者之路?!?/p>
佩利聽得懵懂。守護(hù)?守護(hù)什么?他只知道,跟著師父,能變得更強(qiáng),能吃到熱乎的食物,能有一個不必時刻警惕被偷襲的安身之所。師父是他混沌、血腥的世界里,唯一穩(wěn)定而溫暖的光,是他狂亂人生中唯一的坐標(biāo)。他依賴這份光,甚至超越了對于變強(qiáng)的渴望。
然而,這份羈絆,最終以最慘烈的方式,在他面前生生斷裂。
那是一次突如其來的襲擊,師父過去的仇家找上了門。對方人數(shù)眾多,手段狠辣。師父為了保護(hù)當(dāng)時尚未完全成長起來的佩利,身負(fù)重傷。佩利眼睜睜看著那道如山岳般的身影為了替他擋下致命一擊而緩緩倒下。
彌留之際,師父緊緊抓著他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氣息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佩利……活下去……但要控制住……你體內(nèi)的……野獸……”
野獸?什么野獸?佩利不懂,他只知道師父的手在變冷,那雙總是平靜看著他的眼睛,正在失去光彩。
當(dāng)師父的手最終無力滑落,佩利感覺腦子里有什么東西,“啪”地一聲斷掉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毀天滅地的狂暴和絕望,如同巖漿般從他心底最黑暗的角落噴涌而出,瞬間淹沒了所有理智。他不再是他,他成了師父臨終前所說的那頭“野獸”。視野被染成一片血紅,耳中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轟鳴和敵人驚恐的尖叫。
他沖了出去,元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方式奔涌。沒有技巧,沒有章法,只有最原始、最殘忍的撕扯和碾壓。骨頭斷裂的聲音,血肉被撕開的聲音,臨死前的哀嚎……這些曾經(jīng)讓他興奮的聲音,此刻卻像燃料,讓他體內(nèi)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他要把眼前的一切都?xì)?,連同這個失去了師父的世界,連同這個……無力保護(hù)師父的自己。
當(dāng)瘋狂的潮水終于褪去,佩力癱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四周是殘破的肢體和濃得化不開的血腥氣。師父冰冷的尸體靜靜躺在不遠(yuǎn)處,仿佛在無聲地控訴著他的失敗。
空虛,冰冷刺骨的空虛,混合著蝕骨的自責(zé),如同冰水般澆遍全身。是他……如果不是為了保護(hù)他,師父不會死。是他不夠強(qiáng),是他控制不住那股力量,才讓師父最后的期望落了空……
從此,佩利墮入了更深的黑暗。他主動回到了厄流區(qū),回到了那個只有戰(zhàn)斗和鮮血的角斗場。他渴望戰(zhàn)斗,渴望疼痛,只有在拳拳到肉的搏殺和敵人瀕死的慘叫中,他才能暫時麻痹自己,忘記師父死去的畫面,忘記那刻骨銘心的無力感。他成了厄流區(qū)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狂犬”,沒有理智,沒有未來,只有無盡的破壞欲。他給自己套上了無形的枷鎖,這不是束縛,而是一種永恒的提醒——提醒自己失控的代價,也提醒自己,他這樣失控的野獸,不配得到安寧與救贖。
---
雷獅和卡米爾在帕洛斯的帶領(lǐng)下,穿過污穢狹窄的巷道,踏入了一個喧囂鼎沸的地下格斗場。
空氣渾濁,混合著汗味、血味和劣質(zhì)酒精的氣息。震耳欲聾的吶喊和咒罵幾乎要掀翻低矮的頂棚。而在場地中央那座被鐵絲網(wǎng)圍住的擂臺上,一場血腥的表演剛剛達(dá)到高潮。
佩利,金色的長發(fā)被血污黏連成一綹一綹,赤裸的上身布滿新舊交錯的傷痕。他剛剛以一種近乎殘忍的方式,擰斷了一個比他壯碩得多的對手的胳膊,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裂聲和對手凄厲的慘叫,他仰頭發(fā)出一聲飽含痛苦與暢快的、不似人類的咆哮。那雙金色的瞳孔里,沒有任何屬于人類的理智,只有混亂、亢奮和一種瀕臨毀滅的瘋狂。他像一頭真正掙脫了所有束縛,只想將眼前一切撕碎的兇獸。
“就是他?!迸谅逅苟阍诶转{高大的身影后,小聲說道,語氣里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眼底深處是對那種純粹、不加掩飾的暴力的深深忌憚。
雷獅的目光穿透喧囂,牢牢鎖在擂臺上的佩利身上。他看到了那破壞性的力量,那毫不保留的瘋狂,那在失控邊緣危險舞蹈的靈魂。這種原始而強(qiáng)大的暴力,這種幾乎能吞噬一切的野性,正是他目前所需要的“力量”。一顆危險的,卻可能撕開僵局的棋子。
他沒有絲毫猶豫,甚至沒有理會場邊裁判的阻攔,直接縱身躍上了沾滿血污的擂臺。
“喂,狂犬?!崩转{將雷神之錘隨意地扛在肩上,低沉而清晰的聲音如同驚雷,瞬間壓過了全場的喧囂,“跟我打一場?!?/p>
佩利嗜血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他鼻翼翕動,仿佛嗅到了比剛才那個對手更加強(qiáng)大、更加“美味”的獵物氣息。他甚至沒有問來者是誰,為何而來,喉嚨里發(fā)出一連串低沉的、威脅性的吼聲,下一瞬,他整個人就像一枚失控的炮彈,帶著碾碎一切的狂暴氣勢,朝著雷獅猛沖過來!
“轟——!”
純粹野蠻的肉體力量與狂暴肆虐的雷霆悍然碰撞!氣流炸開,吹得近距離的觀眾東倒西歪。
佩利的攻擊毫無章法,全是本能的驅(qū)使,拳、腳、肘、膝,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成了武器,每一擊都蘊含著開碑裂石的恐怖力量,瘋狂地砸向雷獅。而雷獅的身影在閃爍的電光中飄忽不定,速度更快,力量更加凝聚精準(zhǔn)。雷神之錘每一次揮出,都帶著震蕩內(nèi)臟的沉悶雷鳴,巧妙地格擋、卸力,然后以更猛烈的攻勢還擊。
這不僅僅是一場力量的碰撞,更像是一場馴服。野獸咆哮著,一次次撲向掌控雷霆的神明,試圖用獠牙撕開神的領(lǐng)域。而神明則從容不迫,用絕對的力量和意志,一次次將狂犬的獠牙按下,將他重重?fù)舻乖诘亍?/p>
佩利被打倒,又掙扎著爬起來,眼神中的瘋狂因為屢次受挫而越發(fā)熾盛,仿佛在通過疼痛確認(rèn)自己的存在,又像是在尋求一種解脫——被更強(qiáng)者徹底毀滅的解脫。而雷獅,則像是最高明的馴獸師,冷靜地觀察著,測試著這頭狂犬的極限,并用一次次更沉重的打擊,在他混亂的意識中,刻下“無法戰(zhàn)勝”的烙印。
最終,雷獅抓住佩利一個因狂暴而露出的微小破綻,雷神之錘裹挾著刺目的電光,如同天罰般重重砸在佩利的胸腹之間!
“呃啊——!”
佩利龐大的身軀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般倒飛出去,狠狠撞在擂臺邊緣的鐵絲網(wǎng)上,發(fā)出沉悶的巨響。強(qiáng)大的電流竄遍他全身,帶來劇烈的麻痹和痛楚,讓他暫時失去了行動能力,只能徒勞地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沫。
雷獅緩步上前,金屬靴底踩在擂臺上,發(fā)出清晰的叩擊聲。他停在佩利面前,腳踩在他肌肉虬結(jié)的胸口,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那張因痛苦、興奮和不甘而扭曲的臉。
“服不服?”
佩利劇烈地喘息著,綠色的瞳仁因充血而更加駭人,但那片混亂的漩渦中心,卻清晰地倒映著雷獅的身影——強(qiáng)大,傲慢,掌控著毀滅性的雷霆。被打敗的憤怒依舊在燃燒,但更多的,是一種扭曲的、遇到命中注定克星般的認(rèn)同感。這個人,比他遇到過的所有對手都強(qiáng)!強(qiáng)到足以……壓制他體內(nèi)那頭隨時可能反噬的野獸?強(qiáng)到可以讓他盡情撕咬,而不必?fù)?dān)心徹底迷失?
或許,他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個溫和的引導(dǎo)者,而是一個能讓他盡情釋放野性,同時又能在他徹底失控前,用絕對力量將他打醒的……強(qiáng)者。
“……你……很強(qiáng)!”佩利從牙縫里擠出這句話,聲音嘶啞,帶著濃郁的血腥氣,不甘中混雜著一絲找到新目標(biāo)的、病態(tài)的興奮,“我跟你打!”這不僅僅是對剛才戰(zhàn)斗的回應(yīng),更像是一種宣誓效忠——以他獨有的、暴力的方式。
雷獅嘴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弧度,收回了腳。“那就跟我走?!?/p>
佩利掙扎著,用顫抖的手臂支撐起身體,晃了晃嗡嗡作響的腦袋,甚至沒有去看周圍那些驚恐或敬畏的目光,只是本能地跟在了雷獅身后,像一頭被暫時馴服、收斂起爪牙,卻依舊危險無比的猛獸。
卡米爾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切。他的目光越過佩利那身顯眼的傷痕和狂暴的氣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雙金眸深處,一閃而過的、與野獸不符的痛苦與自我毀滅的傾向。他心中對佩利的評估標(biāo)簽上,除了“強(qiáng)大的戰(zhàn)斗力”和“不可控的風(fēng)險”外,又清晰地加上了“內(nèi)心創(chuàng)傷”和“潛在執(zhí)念”。他明白,大哥收獲了一把鋒利的刀,但這把刀,隨時可能傷及自身。
雷獅海盜團(tuán),至此聚集了尋求破局的皇子、忠誠的影子、狡詐的騙子和失控的狂犬。一艘由破碎靈魂與各自野心拼湊而成的船,即將駛向波瀾詭譎的未知星海。而卡米爾知道,維護(hù)這艘脆弱船只的穩(wěn)定,平衡這些危險因子,將是未來漫長歲月里,他最為重要且艱巨的任務(w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