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公館，如同一只沈默的巨獸，蟄伏在雨夜深處。它不像沈氏集團總部那樣彰顯著咄咄逼人的現(xiàn)代感，反而透著一股老派的拒人之千里之外的矜貴與私密。出租車在距離一個街區(qū)外停下，司機抱歉地表示前方是私人區(qū)域，無法進入，我付了錢，深吸一口氣帶著溫冷的雨味的空氣，獨自走向了那扇在夜色中洞開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鐵藝大門。

　　沒有盤問，沒有阻擋，甚至沒有看到保安的身影。只有門禁系統(tǒng)在我靠近時，發(fā)出的極其輕微的“滴”聲，厚重的大門無聲打開。仿佛我早已被錄入系統(tǒng)當(dāng)中，每一步都在預(yù)設(shè)的軌道中，這種無處不在的掌控感，讓我脊背發(fā)涼。

　　穿過精心打理卻因為夜色和雨水顯得影影綽綽的庭院，主樓的燈火通明，卻安靜的可怕。一位穿著制服，面容歇歇刻板的管家像一個雕塑似的筆筆停止的站在門口等候著，他微微曲著身子，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是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便引著我進入了都能聽見自己心跳的回聲的空曠大廳，徑直走向一個需要專用密鑰才可以啟動的電梯。

　　電梯平穩(wěn)且迅捷的上升，數(shù)字無聲的跳動著，最終停在頂端。電梯門打開的瞬間，一股帶有濃烈且刺鼻的酒氣混雜著雪茄的余味，撲面而來。

　　頂樓套房與其說是個居住空間，不如說是一個視野開闊極佳的觀景臺。整面的落地窗外，是北城璀璨卻冰冷的夜色，雨水掛在玻璃上劃出了縱橫交錯的劃痕，模糊那些遙遠的光點，室內(nèi)燈光調(diào)的更外的暗，只開了幾盞氛圍燈，勾勒出昂貴家具的輪廓。

　　沈硯舟就坐在靠窗的那張巨大的沙發(fā)上，沒有聽音樂，也沒有看電視，他只是微微仰著頭，后腦抵著沙發(fā)的靠背上，閉著眼睛，領(lǐng)帶被隨意的扯開，松松垮垮的領(lǐng)帶向另一邊歪去，襯衫領(lǐng)口解開了兩顆扣子，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他手里還握著一個水晶威士忌杯子，杯底還殘留著少許琥珀色的液體。旁邊的茶幾上，放著一個幾乎見底的酒瓶，和一只積攢了少許煙灰的煙灰缸。

　　他看起來似乎很疲憊，甚至有些頹唐。額角那道淺粉色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xiàn)，為他平添了幾分脆弱感。這與我記憶中的那位永遠一絲不茍、冷硬如鐵的沈硯舟。以及晚宴上咄咄逼人、掌控一切的沈硯舟，都截然不同。我的心，不受控制的微微一縮。

　　管家悄無聲息地走了出去，并輕輕關(guān)上了門，偌大的房間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以及窗外連綿不斷的雨聲，和他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濃重的酒味。我站在原地，手腳冰涼，不知該如何開口，也不知他是否真的清醒。就在我猶豫著是否要出聲喚醒他時，他卻先開了口，聲音低沉沙啞，帶著濃重的鼻音，眼睛卻依然緊閉著:“你來了。”他不是在詢問，而是在陳述。

　　“沈總叫我來，是想談什么？”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公事公辦，不帶任何情緒，手指卻緊張的蜷縮起來，指甲深深潛入掌心。

　　他緩緩睜開眼，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那雙深邃的眼眸因為酒精的侵蝕下，布滿了血絲，眼神不似平日那樣銳利，反而顯得有些迷離、渙散，卻又在深處固執(zhí)的凝聚著某種沉重的讓我無法讀懂的情緒。他就這樣看著我，目光像是有了實質(zhì)的重量。一寸寸的掠過我的臉龐，我的發(fā)絲，我因緊張而微微起伏的胸口。

　　“安全保障？”他低低的重復(fù)著我電話里的說辭，嘴角勾起一抹極淡、苦澀的弧度，帶著自嘲的意味，“你覺得…我現(xiàn)在這樣，能保障誰的安全？”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冰塊撞擊著杯壁，發(fā)出清脆且孤寂的聲響。我抿緊嘴唇，沒有回答?？諝庵袕浡茪夂退砩仙l(fā)出來的那種強烈的，自我放逐般的氣息，讓我感到不安。

　　“林知夏”，他念著我的名字，不再是疏遠的“林小姐”，那沙啞的嗓音里仿佛裹挾著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晚的重量，“你就這么…恨我？”這個問題來的如此直接、突兀，像一把重錘，敲在我本就脆弱的心房上，狠嗎？我曾以為是的。恨他的不告而別，恨他的“另娶新歡”，恨他三年來的音訊全無。可當(dāng)真相以那樣慘烈的方式揭開，當(dāng)我知道他也曾身處絕境，也曾苦苦尋找，那純粹的恨意，似乎變得不再那么理直氣壯。剩下的是更復(fù)雜的，夾雜著痛、怨、憐以及深深無力的東西。

　　“沈總喝多了?！蔽冶荛_了他的問題，垂下眼睫，“如果沒什么要緊事，我先告辭了，明天的演出，我會注意的”我說完，轉(zhuǎn)身就走。和他單獨呆在這個密閉的、充滿他氣息的空間里，每一秒都是煎熬?！皠e走！”他的聲音猛然拔高，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幾乎是同時，我聽到了身后的沙發(fā)摩擦的聲音，以及有些踉蹌的腳步聲。我的手腕被他從后面用力抓住。他的掌心滾燙帶著酒后的灼熱，力道大的驚人，幾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放開我！”我掙扎著，心底涌起一股恐懼這樣的沈硯舟，是陌生的，失控的，危險的。他卻握得更緊，甚至用另一只手也扶了上來，講我的手腕緊緊箍住，仿佛怕一松手，我就會像三年前一樣消失不見。他的身體靠的很近，濃烈的酒氣和他身上原本那冷冽的松木香，形成一種矛盾且極具侵略性的氣息，將我牢牢籠罩?！盀槭裁础彼拖骂^，滾燙的呼吸噴灑在我的耳畔和頸側(cè)，帶來一陣戰(zhàn)栗，“為什么當(dāng)年不等我？為什么信了那些東西？為什么……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我？！”

他的聲音帶著壓抑的痛苦和不解，像是在質(zhì)問，又像是在哀求。每一個“為什么”，都像是一把鑰匙，試圖撬開我塵封已久的心門。 “等你？”一股混合著委屈和憤怒的熱流沖上我的頭頂，讓我暫時忘記了恐懼，我猛地轉(zhuǎn)過頭，直視著他布滿血絲的眼睛，“沈硯舟，你讓我怎么等？一份簽著我名字的分手協(xié)議擺在我面前！滿世界都是你和秦家聯(lián)姻的消息！我給你打過多少電話？發(fā)過多少信息？石沉大海！你告訴我，我怎么等？！”

積壓了三年的委屈和質(zhì)疑，在這一刻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他似乎被我的激動和淚水震住了，握著我手腕的力道微微松了一瞬，但隨即又收緊，眼神里充滿了痛楚和一種更深的不解。 “協(xié)議……不是我給的?！彼曇羯硢〉亟忉專瑤е坪蟮谋孔?，“是家里……我昏迷的時候……他們……” 他試圖組織語言，但酒精顯然影響了他的思維，話語有些破碎。 “那聯(lián)姻的消息呢？”我追問道，聲音哽咽，“也是假的嗎？秦曼柔呢？她為什么能一直陪在你身邊？像女主人一樣？！”

這是橫亙在我心頭最深的一根刺。即使有誤會，即使有不得已，這三年的時光，他身邊站著的一直是秦曼柔，這是不爭的事實。

沈硯舟的眼神劇烈地閃爍了一下，像是被我的話刺中了最痛的地方。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極其沉重、仿佛來自靈魂深處的嘆息。他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復(fù)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有愧疚，有無奈，有掙扎，還有一種……深可見骨的疲憊。

“曼柔她……”他艱難地開口，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是責(zé)任?！必?zé)任？多么輕飄飄，卻又多么沉重的兩個字。它可以解釋一切，也可以抹殺一切?！八阅兀俊蔽铱粗?，眼淚無聲地滑落，“沈硯舟，你的責(zé)任里，從來沒有我，對嗎？三年前沒有，現(xiàn)在……也一樣?！?/p>

晚宴上他那句“物歸原主”和此刻的“責(zé)任”，像兩把冰冷的鑷子，將我心中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也徹底掐滅。他似乎被我的話徹底擊垮了，眼中的光芒瞬間黯淡下去，像是燃盡的灰燼。他不再試圖解釋，只是深深地、近乎貪婪地看著我，仿佛要將我的模樣刻進靈魂深處。握著我的手，力道漸漸松懈，最終，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松開了。

失去了他的鉗制，我下意識地后退一步，手腕上還殘留著他滾燙的觸感和清晰的指痕。他踉蹌著后退，重新跌坐回沙發(fā)里，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他抬手覆住自己的眼睛，喉結(jié)劇烈地滾動著，發(fā)出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低喘。肩膀微微聳動，那寬闊的、總是挺得筆直的脊背，此刻竟顯得有些佝僂和無助。

他就這樣坐在那里，在昏暗的燈光下，在窗外的雨聲中，像一個被全世界遺棄的孩子，獨自承受著無聲的、巨大的痛苦。

那一刻，我所有準(zhǔn)備好的、冰冷的、決絕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里。我看著他痛苦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酸澀難當(dāng)。我知道，我們之間橫亙著太多的問題，太多的誤會，太多的傷害，以及那無法跨越的三年時光和所謂的“責(zé)任”。不是一句“對不起”，一句“我想你”就能輕易抹平的。

可是，看著他此刻毫無防備、脆弱不堪的樣子，我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恨不起來。我們之間，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悲傷的寂靜。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和窗外永不停歇的雨聲，交織在一起。

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粗麧u漸不再顫抖，只是維持著那個姿勢，一動不動，仿佛睡著了，又仿佛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來。

最終，我默默地走到茶幾旁，拿起那個空了的酒杯和酒瓶，輕輕放在一旁的托盤上。又找來一條薄毯，動作極其輕柔地蓋在了他的身上。

做完這一切，我站在原地，最后看了他一眼。他閉著眼睛，長而密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眉頭依舊微微蹙著，仿佛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

再見，沈硯舟。我在心里無聲地說。我轉(zhuǎn)過身，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這個充滿了酒意、痛苦和無聲告白的地方。

走出北城公館，雨竟然小了一些，變成了細(xì)密的雨絲。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讓我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我抬手，攔下了一輛路過的出租車。坐在車?yán)铮粗巴怙w速倒退的、被雨水洗刷得格外干凈的街景，我的心情復(fù)雜到了極點。沒有想象中的解脫，也沒有預(yù)料中的憤怒，只有一種深深的、浸透骨髓的疲憊和茫然。

手機震動了一下，是顧言深發(fā)來的消息：“怎么樣？還好嗎？”我看著那行簡單的字，眼眶再次發(fā)熱。我回復(fù)：“沒事，已經(jīng)離開了。在回酒店的路上?！?他幾乎是秒回：“那就好。我在酒店大堂等你?！?

簡單的幾個字，卻像寒冬里遞過來的一杯熱水，溫暖了我?guī)缀鮾鼋┑乃闹俸　；氐骄频辏豢匆婎櫻陨钭诖筇玫男菹^(qū)，手里拿著一本雜志，卻顯然心不在焉，目光不時地望向門口?？吹轿疫M來，他立刻放下雜志，快步迎了上來。

他沒有多問，只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確認(rèn)我完好無損，然后輕輕松了口氣?！澳樕€是不好，上去休息吧?！蔽尹c了點頭，跟著他走進電梯。在密閉的空間里，我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干凈的皂角香氣，與方才北城公館里那濃烈的酒氣和壓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八鳖櫻陨钸t疑了一下，還是開口，“沒為難你吧？”我搖了搖頭，疲憊地靠在電梯壁上，“他喝多了。” 顧言深沉默了片刻，然后輕聲說：“喝醉的人，說的話……未必能當(dāng)真?！?

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也是在安慰我。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牽動嘴角的力氣都沒有?！拔抑?。”我低聲說，“都結(jié)束了?！? 這句話，像是在對顧言深說，更像是在對自己強調(diào)。

電梯到達樓層，顧言深送我走到房間門口。“明天演出，別多想。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過去的。” “嗯?！蔽尹c頭，“謝謝你，顧醫(yī)生。” 他看著我，眼神溫和而包容，“晚安，知夏?！?“晚安?！?/p>

我打開房門，走了進去。關(guān)上門，將所有的喧囂、痛苦、復(fù)雜和溫暖，都隔絕在了門外。我走到窗邊，看著窗外依舊淅淅瀝瀝的雨。北城的雨，似乎真的沒有停歇的意思。但我知道，有些東西，在今夜，已經(jīng)不一樣了。

沈硯舟醉酒后的脆弱與痛苦，他那些語無倫次卻又發(fā)自肺腑的質(zhì)問與低語，像一顆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而顧言深夜深人靜時，在大堂里那份無聲的等候與陪伴，則像一道微光，照亮了我前路的些許黑暗。醉后無言，卻勝似千言萬語。

情感的暗潮，在無聲中洶涌，也在無聲中，悄然轉(zhuǎn)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