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回去后，奈布賴在家里補覺，除卻中午被杰克強行喚醒進食外，一整天都在渾渾噩噩的睡夢中度過——艾達留下的意識屏障正在消散，零零碎碎的夢境鉆進腦海，讓人有些恍惚。

待到日頭偏西，云邊被夕陽燎焦了半邊，他才姍姍醒來——杰克把衣服送進來了。

剛從支離破碎的夢魘中掙脫出來，奈布的意識還浸沒在渾噩中，昏暗的臥室里沒開燈，奈布摸黑套上了衣服，直到一片冰涼的觸感如冷水般浸透心口，他才一個激靈，徹底清醒過來。

他又下意識摸了摸小腹，暗自慶幸當初量體的時候腰腹放寬了些，這會兒穿上勉強合身。

衣料是說不上來的名貴材料，暗紅的底色在燈光下流淌出艷麗的光澤，饒是奈布對此一竅不通，也能瞧出禮服價格不菲。

果不其然，方一入場，這身“紅衣人”就吸引了艾格·瓦爾登的注意，這位少爺難得地湊上來追問是哪位泰斗的佳作。

歐利蒂絲的舞會廳布置得頗有格調，舞廳寬敞到望不到頭，一眼望去全是閃瞎眼的琉璃燈。

大廳里聚集了不少新生，其中不乏有幾個仰慕薩貝達上將已久、心心念念要一睹真容的真愛粉，小心翼翼地觀望，嘰嘰喳喳交頭接耳，死也不敢湊上來搭話。

杰克對熙攘的人群毫無興趣，他的注意力被舞廳的裝潢吸引了，正用手指丈量著承重柱上的浮雕紋樣。

“奈奈！”

一道稚嫩的童聲響起，奈布的手套被人拽了拽，引得他低頭看去——放眼整個歐利蒂絲，只有奧爾菲斯的小女兒會這么叫他。

小女孩感覺到大人的視線向她看過來，心滿意足地轉了個圈圈——一朵白色的小玫瑰在奈布腳邊緩緩綻放，她對自己的新裙子頗為滿意，樂顛顛問道：“看我今晚漂不漂亮！”

小愛麗絲的模樣同德羅斯小姐如出一轍，奈布蹲下身幫小姑娘把歪掉的花環(huán)扶正了，語氣禁不住溫柔了幾分：“漂亮?！?/p>

“謝謝～你也漂亮，奈奈?！毙埯惤z一手拉著奈布，向遠處的機器人招招手，小聲喊道：“邦邦！快關燈！我和奈奈要去吃好吃的了！”

26號守衛(wèi)連接舞廳中控，全場的燈變暗，舒緩的音樂驟?！凑胀甑膽T例，這是舞會開始的標志。

暗紅的禮服在黑暗中也能折射出幽暗的光澤，奈布和小愛麗絲像夜里盛開的兩朵玫瑰，即使在鬧哄哄的人群中也頗為惹眼。

小愛麗絲又繞著他轉了一圈，拉過他的手來問道：“奈奈，你肚子里有小寶寶了嗎？”

孩童的天真宛如一顆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奈布微微一怔——他從未刻意隱瞞這事，但被驟然小愛麗絲當眾問出的感覺還是有些微妙，這個月份還沒顯懷，以至于他本人也時常忘了這事。

奈布幾乎是下意識地，將手掌輕輕覆在小腹上，那里有了一些肉眼難以察覺的弧度——這個動作帶來了奇異的安撫，他蹲下身與小愛麗絲平視，斟酌片刻后放棄了隨便找個理由搪塞的想法，拈了一縷小愛麗絲的頭發(fā)，頗為手欠地拽了拽，嘴角蕩漾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笑意，認真同小愛麗絲說道：“是的，有一個小寶寶。”

小女孩的眼睛在黑暗中又亮了幾分，小心翼翼中難掩雀躍。

“那那那，那我能摸摸嗎？”

奈布點點頭，站起身拉著小愛麗絲的手貼到小腹上，那里還沒有什么存在感，除了他自己外旁人很難察覺。

“它怎么不動？”

“它現(xiàn)在還只有這么大，”奈布比劃著，“再過幾個月就會動了?！?/p>

“那它在睡覺嗎？”

“有可能?！?/p>

“啊，這樣啊。”小愛麗絲輕輕把手放下，生怕吵醒了只有一顆草莓大小的小寶寶，“那我們不要打擾它了。”

她拉著奈布去了舞廳二樓的隔間，那里安靜些，期間碰上了幾個大膽的新生，捏著杯腳貼上來，奈布應付這種情況算是駕輕就熟，只是還沒等到他開口拒絕，就聽到小愛麗絲義正言辭的聲音——

“不可以哦！小孩是不可以喝酒的！”

小女孩口中的“小孩”說得是奈布肚子里那位，不過在旁人眼中只當這位小公主在說自己，沒人敢在奧爾菲斯的地盤招惹小愛麗絲，于是小女孩雄赳赳氣昂昂地把奈布帶上了二樓隔間。

……

“就幾根柱子，有那么好看嗎？”

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傳來，難以掩蓋的矜貴中帶了十足十的嘲諷。

杰克循聲望去，那位叫花孔雀的德拉索恩斯先生宛如油畫中走出的紳士，踱著步子地走過來，指尖捏著一枚盛放的紫茉莉胸針，不由分說便別在了杰克禮服的翻領上，動作親昵得仿佛多年老友。

“一點小禮物，很配你?！奔s瑟夫輕輕撥弄了一下栩栩如生的胸針，后撤半步拉開距離的同時悄然放出意識觸梢，他不能有太大動作——奈布就在樓上，那位軍人向導的意直覺銳利得驚人，打草驚蛇就不好了。

眼前的杰克同約瑟夫印象中相去甚遠，甚至透著一股病氣。

杰克并沒有計較那句略帶嘲諷的開場白，壓下了對這過分熱情的疑惑，點點頭接受了對方的好意：“謝謝，這是什么花？”

“紫茉莉，在夜里的香氣最濃郁?！?/p>

“哦，那真是有意思的花?！苯芸饲屏艘谎垲I口的胸針，并無暢談的欲望，他正質疑自己的直覺，總覺得這位約瑟夫先生說起話來陰陽怪氣的。

舞廳的音響流瀉出一支上個世紀的東方歌曲，唱針摩擦唱片的特有雜音為婉轉的女聲平添幾分年代感——“那南風吹來清涼，那夜鶯輕聲啼唱……”

杰克聽不懂歌詞，旋律卻莫名抓耳，他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隨著吱吱呀呀的樂聲輕點節(jié)拍。

歌詞幽幽唱著下一句：“月下的花兒都入夢，只有那夜來香……”

毫無反應。

約瑟夫的心沉了幾分，一點隱秘的、近乎偏執(zhí)的試探欲升騰而起，他漫不經心地擴大了意識觸梢的探尋范圍，狀似隨意地點評：“東方的民間小調，聽上去很讓人沉溺，不是嗎？”

“哦，那真是有意思的曲子?！苯芸寺柭柤纾凵裼滞兄刂系募y樣上瞟，連客套的句式都懶得換，一句“pretty interesting”從頭用到尾。

約瑟夫留神窺探著樓上的隔間，憑借著哨兵與生俱來的感知力，他感覺到小愛麗絲把自己果汁和牛奶塞給了奈布，又纏著艾格和盧卡下樓跳舞。

臉上得體的笑容難得露出幾分僵硬，約瑟夫心一橫，觸梢驟然刺入入了杰克的意識云——可是那里仿佛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山，任憑他如何探尋，都無法撼動徹骨的虛無。

為什么……

他的意識云……怎么會變成這樣？

這個本該與他一同被埋葬在舊日墳墓里的幽靈，此時此刻正活生生站在他面前，而所有精心布置、充滿暗示的重逢儀式——都像石沉大海，泛不起半分漣漪。

死一樣的寂靜在兩人之間蔓延。

強行入侵意識云的反噬隨之而來，伴隨著心底涌上來的荒謬感，太陽穴開始有節(jié)律地脹痛，約瑟夫險些當場失態(tài)，桌上的酒杯被掃落，杯子落到地上打了幾個圈，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殷紅的酒液緩緩在地毯上洇開，像一小灘血。

“你還好嗎？”眼見著約瑟夫的臉色肉眼可見地慘白，出于禮貌，杰克還是問候了一句。

“我很好，謝謝?！奔s瑟夫的眼底夾雜了幾分凄厲，意味深長的目光中有幾分告別的意味，“祝你今晚愉快，杰克?！?/p>

他刻意加重了那個新名字，隨即轉身消失在人群中，略帶虛浮的步子中帶了些如釋重負的放松。

杰克獨自站在原地，下意識地摸了摸那枚冰冷的胸針：“夜來香” 三個字像一根刺，扎進了他空洞的記憶里，被無形的黑洞吞吃干凈。他抬起頭，下意識地望向二樓隔間，尋找那個能讓他心安的身影。

奈布早已在看臺邊靜觀多時，待到約瑟夫走遠，這才下了樓。

一個哨兵在公共場合強行入侵他人意識云，以軍人向導的洞察力并非無所察覺，奈布早早感受到了下面的動靜，隨時準備出面制止——如果不是因為杰克的意識云快死透了，換作其他人，這樣兇殘的入侵意識云會發(fā)生命案。

杰克對此一無所覺，他一門心思都在款步下樓的向導身上——一身流光溢彩的血紅，襯得他在明暗交錯的光線中，宛如夢里走出的繆斯。

“回去嗎？我累了。”

奈布一眼便注意到那枚做工精細的胸針，目光未作停留，伸手拂過杰克襯衫上零星的紅酒漬，意味不明地瞧了他一眼。

孕中的向導嗅覺似乎敏銳數(shù)倍，那一點不易察覺的酒氣讓奈布有些不舒服。

杰克點點頭，下意識攬住人的腰，兩人相伴離場。

怕什么來什么，停車場最近是非頻發(fā)，一陣不堪入耳的曖昧聲響透過高度發(fā)達的聽覺系統(tǒng)直抵腦內，奈布禁不住“嘖”了一聲，扭頭瞥去，頓覺有礙觀瞻。

哦豁——

是約瑟夫和卡爾，光天化日之下行不雅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