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衡的身體很輕,籠罩在我臂彎里,像片隨時會被風(fēng)吹走的羽毛。他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平日里總是緊緊抿著的、透著倔強(qiáng)和冷淡的唇,此刻也失去了所有色彩,偏偏還張著,仿佛微弱的氣息隨時都會斷絕。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的脆弱。某種屬于操控的、藍(lán)色的神秘力量,被其自身的“守門人”的冰冷所籠罩,他也不過是個會受傷、會力竭、會昏迷的普通少年。
可就是這個看似脆弱的少年,剛剛在我面前,對那群如同只被神秘異化的怪物,并且還偏離了時間的族民們,自傷了過來。
周圍的族民們自動讓開道路,臉上混雜著恐懼和木訥的呆樣,對阿衡近乎自毀般的“救贖”,幾個年長的男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從我的手中接過了阿衡。他們的動作輕柔得仿佛捧著什么易碎的稀世珍寶,用我聽不懂的苗語低聲交流著,眼神里充滿了擔(dān)憂。
我看著他們簇?fù)碇杳缘陌⒑猓瑔渭绫持闹心潜畲蟮?、即將被送出去一命換一命的刀,向寨老居住的方向走來。我沒有去,也沒有上前,他們曾允諾要處理的,是阿衡的傷,以及……那柄還插著寨老的、被我認(rèn)為沾滿罪惡的骨刀。
我沒有跟過去,我只是一個外人,一個“共犯”。我剛剛被當(dāng)作誘餌,僥幸活下來的闖入者,站在那里,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吊腳樓的陰影里,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在胸腔里翻涌。
而后,架上的火堆,對阿衡復(fù)蘇艱難的期盼,對自身處境的迷?!直凵戏路疬€殘留著他身體的冰冷觸感和那股不知名的、沉重的力量。
“林??!”蘇雨和陳遠(yuǎn)終于“掙脫”了阻擋,跑了過來。蘇雨臉上還掛著淚痕,一把抓住我的胳膊,上下打量著:“你沒事吧?嚇?biāo)牢伊藙倓偂瓌倓偰銢_到那是干什么鬼東西?”
陳遠(yuǎn)在看我,臉色同樣蒼白,他指著我胳膊上那片狼藉的血潭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屬于虛空亂流的程光,張了張嘴,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深深的吸了口氣:“這地方……太邪門了?!?/p>
我搖了搖頭,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們的問題。我自己也還處于巨大的震驚和混亂之中。
“阿衡他……怎么樣了?”陳遠(yuǎn)看向寨老居所的方向,語氣復(fù)雜。盡管阿衡剛剛“救”了我們,但剛才那一幕,任誰都能看出,是他斬斷了某種“罪惡”的連鎖。樂師的腰腹上也是被開了整個口子,他抱著我們。
“力量反噬了?!蔽液喍痰鼗卮?,目光依舊望著那個方向。
“我們現(xiàn)在……怎么辦?”蘇雨的聲音帶著無助的顫抖。血魔的恐怖景象徹底擊碎了她之前殘存的、將這里當(dāng)作“世外桃源”的幻想。
怎么辦?我也在問自己。
阿衡昏迷了,那個掌握著我們命運(yùn)、既能控火又神秘的少年,暫時失去了意識。這是機(jī)會嗎?是再次嘗試逃跑的機(jī)會嗎?
我的目光掃過周圍,雖然血魔被擊退,但寨民們并未放松警惕,幾個背刀的漢子背靠著墻,守在樂師住所的門外。幾個巡邏的人,還在寨子的外面搜了幾次,被我用意識溝通的“鬼打墻”瞞過了。
他抱著我們。
而我,就算能蒙騙這些守衛(wèi),外面那片黑暗的、被阿衡稱為“不全”的山林呢?沒有了阿衡的“允許”或者“引導(dǎo)”,我們真的能走出去嗎?會不會再次迷失,或者遭遇比血魔更可怕的東西?
“哭是沒用的……”我的右手下意識地搭上自己的左肩,那里仿佛還殘留著被阿衡作保印記時的麻痹感,以及他后來被壓手喚醒時指尖的冰涼。他說過,那只是暫時壓制。
如果他醒不過來,或者……醒過來后發(fā)現(xiàn)我們試圖逃跑,那“印記”再次發(fā)作,甚至引發(fā)更可怕的后果,我們又能如何應(yīng)對?
血魔的強(qiáng)大,在親眼見識了這片土地的詭異和阿衡付出的巨大代價后,變得蒼白而充滿不確定性。
“先回去等,我需要再想想?!蔽艺f著,聲音有些沙啞,“等他醒了,再說。”
蘇雨和陳遠(yuǎn)對視一眼,雖然眼中仍有不甘和恐懼,但此刻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我們?nèi)齻€人互相攙扶著,在一片狼藉、充滿壓抑的寂靜中,回到了那間被分配的、簡陋的木屋。
煤油燈明明滅滅的,門窗關(guān)著,似乎把那股無處不在的冰冷而龐大的氣息,以及更讓人不安的訊息,這里反而顯得更加令人不安。
這一夜無人能眠。
我們?nèi)齻€人坐在逼仄的房間里,沉默地聽著外面寨子里隱約傳來的動靜——是寨民們在清理血潭邊的狼藉,還是在為受傷的人光療,還是在焦急地等待阿衡或者寨老的消息?
蘇雨蜷縮在角落里,把臉埋在膝蓋里,肩膀微微聳動。陳遠(yuǎn)靠在床鋪上,眉頭緊鎖,眼神復(fù)雜地望著門外。我坐在唯一的木凳上,面前是一碗早已涼透的、難以下咽的粗糧飯,腦海里反復(fù)回放著血潭邊那驚心動魄的一幕。
阿衡噴出鮮血時決絕的眼神,他吟誦時震耳欲聾的嗡鳴,銀質(zhì)小刀刺入血魔要害時的那一聲悶響,以及他最后力竭倒下時,壓在我身上那冰冷的觸感和微弱的溫度……
每一幕都如此清晰,如此殘酷。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它們也參與了這場“救贖”。是對?是錯?他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被什么所束縛?那柄骨刀的真相,我不想管,我偏偏又被這種無奈和掙扎,還有他塞給我的那枚石哨……在最后關(guān)頭,我終究沒有吹響它。是因為他的及時醒來,血魔退了?還是因為,在那一瞬間,我內(nèi)心深處對他產(chǎn)生了一絲連自己都不愿承認(rèn)的、荒謬的信任?
“我們必須想辦法離開這里。”陳遠(yuǎn)打破了沉默,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太危險了?!?/p>
我沉默著,沒有回答。離開?怎么離開?外面是未知的、被神秘力量籠罩的山林,里面是詭異的、隨時可能再次爆發(fā)沖突的寨子。
而我們,三個外人,身上還有阿衡的“印記”,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安全。
阿衡昏迷,寨老也在這個節(jié)骨眼“消失”,整個寨子的平衡被打破,變得更加混亂和危險。
我們?nèi)齻€人,肩上的負(fù)擔(dān)似乎變得更沉重了。
我走到窗邊,看著黑黢黢的天空。阿衡昏迷前那張蒼白的臉和他壓在我身上時那股不知名的、沉重的力量,此刻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他的脆弱是真實的。
但他所展現(xiàn)的東西,那份與邪惡抗衡的勇氣和力量,那份對族人的責(zé)任感,卻又如此耀眼和堅定。他能連自己都犧牲,能為了寨子里的人,能為了這短暫的平衡,獨(dú)自一人面對那恐怖的血魔,甚至不惜讓自己的情況變得更危險,更……復(fù)雜。
仿佛,他與那血魔之間,那份被強(qiáng)行建立的聯(lián)系,反而讓他變得更加……“真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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