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星跪在母親的墳前時,清明的雨絲正斜斜地掃過墳頭的青蒿。新土還沒完全長牢,被雨水浸得發(fā)黑,混著泥土的腥氣,鉆進(jìn)她的鼻腔里,嗆得她鼻尖發(fā)酸。
她把最后一張燒給母親的紙錢放進(jìn)火盆,橘紅色的火苗舔舐著紙面,很快就蜷成焦黑的碎屑,被風(fēng)卷著飄向遠(yuǎn)處的稻田。母親走了三個月,墳前的草卻已經(jīng)長得齊膝高,就像這個家對母親的記憶,似乎正被越來越濃的生活瑣碎,慢慢蓋過去。
王嬸晚星,別跪了,你爸在屋里等著呢。
隔壁的王嬸撐著傘走過來,聲音壓得很低,眼神里帶著幾分同情
王嬸那事……你想好怎么說了嗎?
蘇晚星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膝蓋上的泥土。她知道王嬸說的“那事”是什么——昨天晚上,父親蘇建國把她叫到堂屋,坐在母親生前常坐的那把藤椅上,手里把玩著一個舊煙袋,開門見山地說
蘇建國鄰村的張貨車司機(jī)你知道吧?家里有兩輛大卡車,昨天托媒人來說,想娶你,彩禮給十萬。你弟弟明年要蓋房娶媳婦,這錢剛好能用上。
她當(dāng)時攥著衣角,小聲說
蘇晚星爸,我不想嫁給他,我還想……
蘇建國想什么想?
蘇建國把煙袋往桌上一拍,聲音陡然拔高
蘇建國一個女孩子家,讀了高中就不錯了,還想翻天?你媽就是當(dāng)年太能‘想’,非要去上海讀什么甜品學(xué)校,結(jié)果呢?還不是回來嫁給我,一輩子守著這個破村子,最后落得個病死的下場!
母親的名字像一根細(xì)針,猝不及防地扎進(jìn)蘇晚星的心里。她猛地抬頭,看著父親那張被歲月刻滿皺紋的臉,第一次覺得陌生又冰冷。母親生前最寶貝的,就是那張藏在衣柜最底層的、泛黃的甜品學(xué)校錄取通知書,她總說:“晚星,等你長大了,媽帶你去上海,看看外灘的燈,嘗嘗真正的奶油蛋糕?!?/p>
可現(xiàn)在,父親卻把母親的夢想,當(dāng)成了“不切實際”的笑話。
蘇晚星我不嫁
蘇晚星的聲音很輕,卻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
蘇晚星我想去上海,找陸叔叔。
蘇建國陸叔叔?哪個陸叔叔?
蘇建國皺起眉頭,顯然沒聽過這個名字。
蘇晚星沒再說話。母親臨終前的那個晚上,意識已經(jīng)模糊了,卻緊緊攥著她的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張疊得方方正正的字條,塞進(jìn)她的掌心,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晚星……去上海……找陸景明……他知道……媽的夢想……”
那是母親第一次提起“陸景明”這個名字,也是最后一次。蘇晚星把字條藏在貼身的口袋里,像藏著母親未說完的話,和一個連她自己都沒摸清輪廓的希望。
她跟著王嬸走進(jìn)屋時,堂屋里已經(jīng)坐滿了人。父親坐在主位上,臉色陰沉,旁邊坐著張貨車司機(jī)——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材微胖,臉上帶著油膩的笑,看見蘇晚星進(jìn)來,眼睛立刻亮了,毫不掩飾地上下打量著她。
張司機(jī)晚星來了?快坐。
張貨車司機(jī)起身想拉她的手,蘇晚星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躲開了他的觸碰。
蘇建國的臉色更沉了
蘇建國晚星,別沒大沒小的!張師傅是客人,快給張師傅倒杯水。
蘇晚星爸,我不嫁。
蘇晚星站在門口,目光直直地看著父親
蘇晚星我要去上海,找陸叔叔。
蘇建國你說什么?
蘇建國猛地站起來,指著她的鼻子
蘇建國我看你是被你媽慣壞了!上海那么大,你知道陸景明是誰?在哪?你去了喝西北風(fēng)嗎?我告訴你,今天這門親事,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蘇晚星我就是去喝西北風(fēng),也不嫁給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蘇晚星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掉了下來,她從口袋里掏出母親的字條,舉到父親面前
蘇晚星這是媽留給我的,她讓我去上海,找陸叔叔!媽一輩子都沒實現(xiàn)的夢想,我想替她去看看!
蘇建國你媽那是糊涂!
蘇建國一把奪過字條,看都沒看就揉成一團(tuán),扔在地上
蘇建國我今天就把話撂這了,你要是敢踏出這個家門一步,就別認(rèn)我這個爸!
蘇晚星看著地上被揉皺的字條,心里像被什么東西狠狠砸了一下,又疼又麻。她知道,這個家,已經(jīng)沒有她的容身之處了。
那天晚上,蘇晚星躺在自己的小床上,聽著隔壁房間父親和弟弟蘇明宇的談話聲——弟弟還在抱怨,說姐姐要是不嫁,他的婚房就沒著落了。她悄悄起身,打開衣柜,把自己的幾件換洗衣物、高中課本,還有母親那張被她撿回來、小心翼翼展平的字條,一起塞進(jìn)了那個半舊的粉色行李箱里。
行李箱是母親當(dāng)年準(zhǔn)備去上海時買的,后來沒去成,就一直放在衣柜頂上,落滿了灰塵。蘇晚星擦了擦箱子上的灰塵,指尖觸到冰冷的塑料外殼,突然想起母親曾笑著說:“等咱們?nèi)ド虾?,就用這個箱子裝滿滿的特產(chǎn)回來?!?/p>
她咬了咬嘴唇,把母親的錄取通知書也放進(jìn)箱子里——那張紙已經(jīng)很脆了,邊緣都有些磨損,上面的“上海甜品藝術(shù)學(xué)校”幾個字,卻依然清晰。
凌晨四點,天還沒亮,蘇晚星背著行李箱,輕輕推開了家門。院門口的老槐樹在夜色里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母親溫柔的目光,默默地送她離開。她回頭望了一眼熟悉的房子,眼淚又一次掉了下來,心里默念著:“媽,我走了,我去找陸叔叔,我去看上海的星光?!?/p>
長途汽車在公路上顛簸了八個小時,蘇晚星一直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的景色從成片的稻田,變成連綿的廠房,最后變成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當(dāng)汽車駛?cè)肷虾J袇^(qū)時,她的心跳突然加快了——眼前的一切都那么陌生,又那么讓她心動:高聳入云的摩天大樓,川流不息的汽車,路邊廣告牌上閃爍的霓虹燈,還有穿著時尚的男男女女,都讓她覺得,自己好像走進(jìn)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汽車在虹橋站停下,蘇晚星背著行李箱,跟著人流走出車站。站外的廣場上擠滿了人,大家都行色匆匆,沒人注意到這個從小鎮(zhèn)來的、帶著幾分局促的女孩。她掏出母親的字條,又拿出那張被母親畫得歪歪扭扭的地圖——地圖上只標(biāo)注了幾個簡單的地名:“虹橋站→地鐵2號線→南京東路→星光烘焙坊”,旁邊還有一行小字:“陸景明,可能在烘焙坊附近”。
蘇晚星深吸了一口氣,按照地圖上的指示,找到了地鐵口。她跟著別人學(xué)會了買票,擠上了地鐵2號線。車廂里很擁擠,她被夾在人群中間,懷里緊緊抱著行李箱,生怕弄丟了里面的東西。她看著車廂門上的站點提示,心里一遍遍地默念
蘇晚星南京東路,南京東路……
終于,地鐵到了南京東路站。蘇晚星跟著人流擠出車廂,剛走到地鐵口,就被一個突然沖過來的人撞了一下。她踉蹌了幾步,穩(wěn)住身形,正想回頭說“沒關(guān)系”,卻發(fā)現(xiàn)懷里的錢包不見了——錢包里裝著她從家里帶出來的所有積蓄,還有母親的字條和地圖。
蘇晚星我的錢包!
蘇晚星驚呼一聲,回頭望去,只看見一個穿灰色連帽衫的男人的背影,正快速地鉆進(jìn)人群,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她立刻追了上去,可廣場上的人太多了,她跑了幾步,就被人群擋住了去路。她站在原地,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手里還緊緊攥著剛才被撞掉的、母親畫的地圖,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錢包沒了,錢沒了,母親的字條也沒了,只剩下這張模糊的地圖。上海那么大,她連“星光烘焙坊”具體在哪都不知道,該怎么找陸叔叔?該怎么替母親完成夢想?
風(fēng)從廣場的盡頭吹過來,帶著一絲涼意,吹亂了蘇晚星的頭發(fā)。她看著眼前高聳的建筑,看著那些閃爍的霓虹燈,突然覺得無比孤單——她就像一粒被風(fēng)吹到這座城市的塵埃,渺小又無助,不知道該往哪里去。
就在這時,一陣濃郁的黃油香氣,順著風(fēng)飄進(jìn)了她的鼻腔。那香氣很溫暖,帶著淡淡的甜味,像母親當(dāng)年在廚房里烤餅干時的味道。蘇晚星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順著香氣的方向望去,只見不遠(yuǎn)處的一條老巷口,掛著一個木質(zhì)的招牌,上面用紅色的油漆寫著四個大字——“星光烘焙坊”。
暖黃色的燈光從烘焙坊的玻璃窗里透出來,在夜色里顯得格外溫柔。蘇晚星看著那個招牌,心里突然燃起了一絲希望。她攥緊了手里的地圖,擦了擦臉上的眼淚,背著半舊的行李箱,一步一步地朝著那條老巷口走去。
只是她不知道,這條看似偶然的相遇,將會把她的人生,帶向一個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向;而那個藏在“星光烘焙坊”背后的秘密,也將慢慢揭開母親當(dāng)年未說完的故事。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