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燼·未寄之書》（李相夷內(nèi)心獨白）

（一）

我從未想過，云隱山腳的晨曦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刻進記憶。

那天我剛剛結(jié)束晨練，少師劍的嗡鳴還在空氣中震顫。然后我就看見了她——像是被露水打濕的蝶，跌坐在沾滿晨露的草叢里。她抬起頭的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書上說的“蓬蓽生輝”是什么意思。

很奇怪，我見過很多美人。江湖上誰不知道四顧門李相夷身邊從來不缺美人？婉娩就是武林公認(rèn)的第一美人?？蛇@個姑娘不一樣。她的美不是用來點綴江湖的，倒像是誤入江湖的月光，清凌凌的，帶著與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疏離。

她說她叫馮燦。燦若星辰，倒是配她。特別是那雙眼睛，明明清澈見底，卻總像藏著很遠的故事。有時候我覺得她在看我，可那目光又像是透過我在看別的什么人。

這種被當(dāng)成替身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李相夷什么時候成了別人的影子？

（二）

帶她下山是個意外。她說無處可去的時候，睫毛輕輕顫著，像受傷的蝶翼。我鬼使神差就說了“跟著我”。說完就后悔了——帶著個來歷不明的姑娘闖江湖？師父知道了怕是要氣得吹胡子。

可她安安靜靜跟在身后的樣子，讓我把拒絕的話咽了回去。她走路很輕，說話也很輕，好像生怕驚擾了什么。我故意走得很快，想看她會不會抱怨，她卻始終沉默地跟著，最多在崎嶇處輕輕拉住我的衣角。

那觸感很輕，卻像烙印。

在客棧教她騎馬是個錯誤。她的手搭在我手心里，冰涼柔軟。我聞到她發(fā)間淡淡的香氣，不是脂粉味，倒像是雨后的青草。她緊張得身體僵硬，我不得不放慢速度。真是麻煩，我李相夷什么時候這么有耐心過？

更麻煩的是，她看我的眼神。那不是崇拜，不是愛慕，倒像是……憐憫。她憑什么憐憫我？我可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

（三）

揚州城的石橋邊，我看見了婉娩。

她站在柳樹下，白衣勝雪，確實配得上“第一美人”的稱號。我下意識地看向馮燦，想看看她會不會有尋常女子見到婉娩時的自慚形穢。

她沒有。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早就知道會看見這一幕，甚至帶著一種認(rèn)命般的平靜。這讓我莫名煩躁。

江湖上很快有了傳言，說李相夷和喬婉娩是天作之合。我默認(rèn)了，因為這本就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婉娩美麗、溫柔、武功不俗，是門主夫人的最佳人選。

可每次聽到這樣的傳言，我都會下意識看向馮燦。她總是低著頭，看不清表情。有次我故意在她面前說起要為婉娩在揚州城舞劍，她只是輕輕“嗯”了一聲，繼續(xù)繡手里的帕子。

那方帕子上，繡的是將謝未謝的蓮花。

（四）

她走得很突然。

枕頭上還留著她的氣息，桌上那封信卻冰冷刺骨。“佳偶天成”四個字像針一樣扎進眼睛。原來在她心里，我和婉娩是佳偶天成？那她這些日子的陪伴算什么？

我派人去找，毫無音訊。她就像清晨的露水，太陽一出來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有時候我會想，是不是我練劍太專注，做了一個關(guān)于月光的夢？

可枕邊那支她遺落的銀簪又在提醒我，那不是夢。

那是她唯一留下的東西。我把它收在貼身的衣袋里，像藏著一個見不得光的秘密。有次婉娩看見了，問我為什么隨身帶著女式發(fā)簪。我隨口說是母親遺物。

說謊的時候，銀簪的尖端刺痛了我的掌心。

（五）

四顧門越來越壯大，我越來越忙。

給婉娩舞劍是真的，紅綢漫天的那個夜晚，整個揚州城都在為我們歡呼?？晌璧阶詈ㄌ?，我忽然想起教馮燦騎馬的那個下午，她緊張地抓著我的衣袖，指節(jié)泛白。

給婉娩買桂花糕也是真的，她喜歡吃甜?？擅看慰吹焦鸹ǜ猓叶紩肫瘃T燦盯著糖人攤子時亮晶晶的眼睛，像偷腥的貓。

我開始在婉娩身上尋找另一個人的影子。這很卑鄙，我知道?？煽刂撇蛔　?/p>

婉娩很好，她會在深夜為我留燈，會替我安撫受傷的弟子，會把四顧門打理得井井有條。所有人都說我們般配，我也這樣告訴自己。

可為什么擁抱她的時候，我總會想起那個山腳下的清晨？為什么吻她的時候，會想起馮燦身上青草的氣息？

（六）

再見她是在九年后的京城。

她幾乎沒變，還是清清冷冷的樣子，只是眉眼間多了幾分從容。她身邊跟著個黑衣少年，看她的眼神熾熱得像正午的太陽。

那少年叫魏無羨，聽說來自什么云夢江氏。我沒聽說過這個門派，想來是什么不入流的小門派?？伤驹谒磉叺臉幼樱鼓菢雍椭C。

她看見我，眼神平靜得像看陌生人。倒是看見婉娩時，還禮貌地點了點頭。

那天我失態(tài)了。婉娩后來問我是不是認(rèn)識她，我矢口否認(rèn)?？烧菩囊呀?jīng)被指甲掐出血痕。

回到四顧門，我砸了書房。弟子們嚇得不敢靠近，只有婉娩靜靜站在門外。我從碎瓷片中拾起那支銀簪，它依然閃著冷冽的光，像在嘲笑我的狼狽。

（七）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他們游湖的地方。

躲在柳樹后面，像個卑劣的窺視者。我看見魏無羨笨手笨腳地給她梳頭，看見她對著他笑。那種笑容，她從未給過我。

原來她也會這樣笑。

原來她不是對誰都清冷。

只是對我而已。

婉娩也在船上，她看見了我。我知道這樣很傷人，可挪不動腳步。后來婉娩說羨慕他們，我聽見馮燦安慰她，說“李門主心懷天下”。

好一個“心懷天下”！她一句話就把我推得遠遠的，劃清了所有界限。

（八）

婉娩把她們請到四顧門做客。

我明知不該去茶會，還是去了。就為了多看她一眼。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像一株空谷幽蘭。魏無羨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她偶爾側(cè)首聽他說話，眼角帶著淺淺的笑意。

那笑意像毒針，刺得我坐立難安。

后來聽說魏無羨親自下廚給她做點心。我站在院門外，看見她咬了一口他遞來的點心，笑得眉眼彎彎。

原來她喜歡這樣的。原來她要的從來不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而是一個會為她梳頭、會為她下廚的普通人。

多么諷刺。我練就了一身絕世武功，卻輸在了一盤點心上。

（九）

那晚婉娩終于爆發(fā)了。

她問我是不是愛上馮燦了。我答不上來。

愛是什么？是對月光的執(zhí)念？是對得不到之物的貪婪？還是對另一種可能性的妄想？

她又問我到底有沒有愛過她。我還是答不上來。

我想我是愛過婉娩的。在她白衣飄飄站在四顧門的大殿上時，在她為我擋下暗器時，在無數(shù)個并肩作戰(zhàn)的日夜里?？蛇@份愛，不知從何時起，蒙上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婉娩走的時候很平靜。她說祝我終得所愿。

可我還有什么愿？我的“愿”，正住在客院里，對著另一個少年笑。

（十）

我去找她告別。

看著她平靜的眼睛，所有想問的話都哽在喉嚨里。問她當(dāng)年為什么走？問她能不能留下？問她愿不愿意看看現(xiàn)在的我？

可當(dāng)她說到“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時，我知道什么都不必問了。

九年。我用了九年時間爬上武林之巔，卻永遠夠不到天邊的月亮。

轉(zhuǎn)身離開的時候，碧茶之毒突然發(fā)作。喉間涌上腥甜，我強行咽了下去。不能在她面前示弱，這是我最后的尊嚴(yán)。

走出很遠，我回頭看了一眼。她站在院門口，魏無羨正往她身上披外衣。很暖的畫面，暖得讓人眼眶發(fā)酸。

（十一）

婉娩走后，四顧門還是四顧門。

我依然是天下第一的李相夷，只是再也不敢穿紅衣。那顏色太灼眼，像那個再也回不來的清晨。

偶爾會聽說他們的消息。說他們?nèi)チ私希谝粋€水鄉(xiāng)小鎮(zhèn)定居。說魏無羨開了家小店，她在家刺繡。說他們很幸福。

這樣也好。

至少她幸福。

只是每次毒發(fā)的時候，總會想起初遇那天。她跌坐在草叢里，抬頭看我，眼睛像浸過水的星星。

如果時光倒流，我還會不會帶她下山？

會的。

哪怕知道結(jié)局是萬劫不復(fù)。

（十二）

最近毒發(fā)越來越頻繁了。

我把四顧門的事務(wù)慢慢交給紫衿，他比我會做門主。婉娩和他走得很近，聽說快要定親了。挺好的，紫衿會對她好。

抽屜里還收著那支銀簪，已經(jīng)有些發(fā)暗。像我的人生。

有時候會做夢，夢見另一個結(jié)局。夢里我沒有放開她的手，沒有追求那些虛名，沒有辜負(fù)該珍惜的人。夢里我只是個普通劍客，她是我的妻。我們在江南有個小院子，她繡花，我練劍。春天看花，冬天看雪。

多美的夢。

可惜夢醒時分，只有月光冷冷照進空蕩的房間，和永遠無法寄出的思念。

馮燦，若你遇見的是現(xiàn)在的我，結(jié)局會不會不一樣？

可惜，沒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