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緞莊的后巷窄得像道裂縫。
柳青塵貼著潮濕的磚墻,聽見前堂傳來陸景宸懶洋洋的聲氣——“他今日不曾來過?!?/p>
她閉上眼,喉頭哽得發(fā)疼。那本手札,她娘留在世上的最后一點(diǎn)痕跡,就這么遞了出去。方才塞進(jìn)他懷里的動作太快,指尖還留著麻布封皮的糙意。
腳步聲往這邊來了。
她閃身鉆進(jìn)更深的暗處,裙角掃過墻根的穢物。這些年她學(xué)了很多,如何藏匿,如何逃生,如何把痛楚嚼碎了咽回肚里??蓻]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讓她清楚地嘗到失敗的滋味。
不是敗給陸擎蒼的追捕,是敗給了自己的動搖。她竟把娘的遺物,交給了那個人的兒子。
巷口傳來幾聲犬吠。
她屏住呼吸,聽見侍衛(wèi)的抱怨:“……分明瞧見個影子往這邊來?!?/p>
“窮巷子野貓多,看花眼了吧。”另一個聲音接話,“再說,王爺只讓請人,沒讓動粗?!?/p>
請人。柳青塵無聲地冷笑。她想起荷花池底那只黑貓,想起銅錢上那個“柳”字。陸擎蒼“請人”的手段,她十三年前就領(lǐng)教過了。
腳步聲漸遠(yuǎn)。她仍不敢動,直到月光漫過巷墻,在青石板上照出一片慘白。
該走了。福伯這里不能再留。
她最后望了一眼綢緞莊的后門,轉(zhuǎn)身沒入更深的夜色。青衫卷起巷底的塵埃,像驚鴻掠過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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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景宸回到王府時,天已擦黑。
他沒走正門,從西角院翻墻而入,落地時驚起幾只宿鳥。懷里那本手札硌在胸口,像揣著塊燒紅的炭。
“世子。”暗處有人出聲。
陸景宸腳步一頓。老管家提著燈籠從影壁后轉(zhuǎn)出來,臉上每道皺紋都藏著深意:“王爺在書房等您?!?/p>
該來的總會來。他撣了撣衣擺并不存在的灰:“帶路?!?/p>
書房里只點(diǎn)了一盞燈。陸擎蒼背對著門,在看墻上的疆域圖。聽見腳步聲,他也沒回頭:“見到想見的人了?”
陸景宸在離門三步處站定:“父親說的是誰?”
“柳青塵?!标懬嫔n緩緩轉(zhuǎn)身,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或者我該叫他——柳明薇?”
空氣仿佛凝固了。陸景宸垂在袖中的手微微蜷緊,面上卻笑:“父親既知道,何必再問?!?/p>
“我怕你不知道!”陸擎蒼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筆架亂顫,“柳家余孽,女扮男裝,接近王府所圖為何,你心里清楚!”
“我清楚?!标懢板诽а?,直視著父親暴怒的面容,“比父親想的更清楚。”
他向前一步,從懷中取出那本手札,輕輕放在案上?!氨热邕@個?!?/p>
陸擎蒼的視線落在泛黃的封皮上,瞳孔驟然收縮。
“七星鎖魂,逆天改命?!标懢板芬蛔忠痪淠畛鍪衷系脑挘耙灾劣H血脈為引,可續(xù)將死之命……父親當(dāng)年屠戮柳家滿門,為的是這個?”
燭火噼啪一跳。
陸擎蒼盯著那本手札,像盯著一條毒蛇。良久,他忽然笑了,笑聲嘶啞如鴉啼:“她連這個都留下了……柳如煙,你真是好算計(jì)?!?/p>
他伸手想去碰那本子,指尖卻在半空停住。“你以為我在救誰?”他抬眼看向陸景宸,目光里有什么東西在碎裂,“你娘……云娘她根本不是病死的?!?/p>
陸景宸渾身一僵。
“她是自愿的?!标懬嫔n的聲音低下去,帶著某種瀕臨崩潰的疲憊,“為了你?!?/p>
窗外夜梟啼叫,一聲聲,像在撕扯誰的魂魄。
陸景宸站在原地,覺得有寒氣從腳底漫上來,凍住了四肢百骸。他想起母親臨終前抓著他的手,想起她那句“別信你爹”。原來那不是怨恨,是警告。
“為什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抖。
陸擎蒼卻不再回答。他轉(zhuǎn)身望向窗外濃稠的夜色,背影竟有些佝僂?!俺鋈?。”
陸景宸沒動。他看著案上那本手札,看著父親仿佛一瞬間被抽走力氣的背影,忽然明白了柳青塵遞出這本子時,眼里那種決絕從何而來。
有些真相,接住了,就再放不下。
他彎腰拾起手札,轉(zhuǎn)身退出書房。門合上的瞬間,他聽見里面?zhèn)鱽泶善魉榱训穆曧憽?/p>
老管家還候在廊下,見他出來,無聲地遞上一盞燈籠。
陸景宸沒接。他徑直穿過庭院,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細(xì)長,孤零零地映在青石板上。
懷里的手札又開始發(fā)燙,燙得他心口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