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一片深藍色的海。
快樂的記憶最先涌上來。那些同親人、朋友、師長在一起的光明的回憶,漂浮在淺海溫暖的水里。可是淺海只是表象,深海的冰冷與苦澀正在隨著洋流的涌升一點點涌上來。終于,記憶落入那些見不得光的地方,像是惡魔伸出無數的手臂,將希望全都拉入海底。
“賤人和來路不明的男人生的孩子,和賤人有什么區(qū)別?”金陵的吳家側室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討債鬼!你爸爸呢?”這是那群無聊的孩子們最喜歡玩的游戲。
下雪的深夜,母親的死,孤身一人扶著棺材走過的長長的路,還有飄落的臘梅花,在記憶里留下的那一點點暗香。
黑衣人說的沒錯,她確實至今沒有結金丹。
在她離開蘭陵的路上,一路上都有盜賊尾隨?;蛟S是因為她身上攜帶的戒指和玉簪,也或許是因為她是個小孩。她本是想去江南姑蘇,可是卻被船長忽悠到了閩川,賣給了邪修,險些被祭了丹爐。她就是在這個時候根骨受損,險些成為廢人的。
夏天的閩川十分潮濕,有的時候從石頭上都能摸出水來。蚊子在竹海里飛來飛去,有的時候因為吸飽了血而飛得慢吞吞的,一掌拍下去,便打出一朵小小的血花。
如果不是因為師父,她或許連命都沒了。
丹爐很熱,即使只是站在近處也難以呼吸。四肢百骸好像都浸在火里,昏沉沉的,無法動彈??墒切鏆夂芾?,冷的刺骨,卻能把人從麻木中刺醒。
為了修復她重損的經脈,師父借了昆侖山雪女玉劍中的玄寒真氣。在山上住了許多年,傷是好了,但是因為玄寒真氣的壓制,她的修為一直在筑基上下,始終無法寸進。
桃都山上的竹海里,少女對著劍,拼命默背著今日學習的內容。隨著天雞打鳴的聲音響起,紅色的火燒云翻涌在天邊,一輪紅日,冉冉升起。
即使師父教會了她更好的利用靈氣的方法,并且將最節(jié)省靈氣的符陣都教給了她。始終無法結丹,依然是她心里那道過不去的坎。師父在下山前把玉劍授予她,她卻給這把什么也砍不斷的劍加上了“煙寒”的劍銘。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彼遣皇切闹腥匀挥幸恍┰箽饽??用了這樣一首情緒復雜的詩。
下山后的一路上,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數年過去,一切早已物是人非。最惦念的那個人已不再記得自己,最渴望見到的父親又恨自己入骨。更糟糕的是,她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個什么東西了。也許是個無家可歸的孤魂,也許更糟,是個占據著凡人之身的邪祟……
可是她仍然有著凡人的喜怒哀樂。她的過去,她的記憶,她的渴望,她的掛念,她所妄想的平凡的生活,一筆一劃,刻出了一個活生生的人。
如果這也是個邪祟,那么是不是也太不應該了?
深海中,閃爍的氣泡飄上來,隨之而來的,是無盡的黑暗。
他們說,她是秦家的私生女。
他們說,她是毀壞別人幸福的人。
他們說,她是一個附身于人的邪祟。
可是,這些難道是她想要的嗎?
深海平地起了漩渦,記憶被拉入不愿意面對的黑暗。
母親去世的那個夜晚,有許多被她選擇性遺忘的細節(jié)。
就在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肯出來時,她隱隱聽到了鬼的尖叫與咆哮。她把耳朵貼在母親的房門上,尖厲的指甲劃過木門的聲音驟然響起。一時間,惡鬼的低吼聲,怨婦的撕心裂肺的尖叫聲,猛地撞入她的腦海。
她拼命的跑,拼命的找人,請求他們去門口聽一聽,可是他們只是說:“什么?什么聲音?”
即使有個侍女把耳朵貼在了門上,也什么都沒有聽到。
原來,鬼的聲音,人是聽不見的。
她被那些與她不同的人遺失在茫茫人海,被忽視,被遺忘。她無力地跪坐在人潮里,所有人都從她的身邊走過,沒有人低頭看她一眼。
好像有一個聲音在悄悄的說:“痛苦嗎?孩子。沒關系,讓我來幫你。你會忘記這一切的,相信我。”
似乎有一束微弱的光在侵蝕著她,悄悄的,周圍的人潮消失了。一切悲歡喜怒都寂靜了下來,沉浸在和平而又寧靜的潔白中。夢境安靜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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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柳青的緣故,眉山虞氏是最早知道敵人要動手的消息的。眉山當家家主虞墨鴻當機立斷,通知了四大家族。當日清晨,來到秣陵的家族齊聚,但對于去救人這件事,大家又一次吵成了一鍋粥。議事足足議了一個上午,也沒議出個所以然來。終于,在幾個長老的帶領下,幾家修士兵分幾路,開始查案。
至少到如今,這一切都沒有超出黑衣人的預料?;靵y,滯后,愚蠢拖累了初心和銳不可當的心性,致使仙門不再有著曾經的力量。仙門所做的一切都是杯水車薪,無濟無事。他所做的,至少能讓仙門掀起一陣狂瀾。風雨將至,仙門中的那些渣滓就將暴露無遺。到時候……到時候,那些人渾水摸魚的復仇就將會容易的多。
而他也可以擺脫他的束縛,去干他自己想干的事了。
日子過得飛快,一轉眼,便已快到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的陰影慢慢籠罩,月卻是一點點明亮。一張?zhí)魬?zhàn)書如約送出,各大門派手里,終于有了這樣的文辭不通的消息:“中元節(jié)夜三更,我將和人質在琉璃塔,而且會做點大事,蠢貨們愛來不來?!?/p>
仙門百家大概要被氣死了。
氣歸氣,當四大家族統(tǒng)計愿意去琉璃塔的家族時,報名的家族仍然寥寥無幾。見沒什么人愿意,清河聶氏干脆也開始混水摸魚。與此同時,蘭陵金氏內部也混亂不堪,岌岌可危。最后,真正去的只有兩大家族和金宗主帶領的一支小隊。
哦,小隊里還帶上了仙子。
如果面對的是襲擊了秣陵蘇氏新任宗主的邪祟,那這個隊伍簡直是太華麗了??墒强紤]到這個邪祟還將一具兇尸放進了蘭陵,在眾人的眼皮底下,鬧出了這么一場大亂。這簡直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
如果從這個角度看來,這個陣容簡直是寒酸的很。
正常情況下,鬧出這么大事情的邪祟,理當按照對付夷陵老祖的規(guī)模處理。只不過如今,仙門百家早沒這個精神頭了。這種只干活不帶來名聲,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們實在是累得完全干不動了。
當然,這邪祟名聲沒夷陵老祖大,也是一個重要原因。反正這家伙有人處理,自己置身事外總比參與其中要劃算。
只是,雖然幾大世家辦案辦得如火如荼,卻仍然沒有人注意到民間發(fā)生的一些小事。
比如說陰暗的小巷里,頭發(fā)斑白的老人們在交頭接耳,將混雜著謠言的真相傳開;比如說,越來越多喪子的父母在私下里集會,討論他們孩子的去向;比如說,越來越多的人相信詛咒和邪術,畢竟沒有仙門的幫助,凡人們也只能自力更生。在被人忽視的陰影里,他們悄悄的準備著,等待吉時的到來。
七月十四,深夜,二更之時,守在江淮身邊許久的徐娘離開了藏著她們的小屋,走向了大報恩寺琉璃塔。
她在等三更的梆子敲響,等皎潔的月光照徹這片荒涼的大地。除了她之外,還有很多人,很多像她一樣平凡且無力的人。他們會用生命去解救他們被鎮(zhèn)壓的孩子,在那個時候,那些死去的冤魂才有機會走上街道,與他們的親人重逢。只有在那個時候,那些被埋在棺材里的孩子才有機會訴說自己曾經的遭遇,才有機會對這個腐朽的仙門發(fā)出血的控訴。
青天終將為鬼魂鳴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