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很暗,幾朵烏云正悠哉地懸掛在城市的上空,相互試探著接近對方,似乎下一刻就會聚集在一塊兒,下起一場雨來。
隨著醫(yī)院花園里的行人逐漸減少,兩人走到一處水池旁,夏蝶用手輕輕把被風吹亂的發(fā)絲整理一遍,眼睛望向水池面上不斷灑出的水花,對身后的人道:“爸爸帶我出來,到底有什么事呢?為什么不能在房間里說?”
夏之罕見地沒有拿她開起玩笑,只是輕輕嘆息一聲。
夏蝶若有所覺,收斂起發(fā)散的目光,看著他說:“是不是明天手術(shù)的問題?”她勉強自己從容一笑,繼續(xù)說下去,“你放心,我沒關(guān)系的……”
“那就好?!毕闹剡^神來,“你既然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那么現(xiàn)在我要告訴你一些事情,并給你兩個選擇,你可以仔細考慮過后再答復我?!?/p>
“我有選擇過嗎?”她冷冷一笑,“你到底還有什么東西藏著,最好一次性拿出來,省的我整天提心吊膽的,睡不安穩(wěn)。”
“其實沒什么好隱瞞的,以前不說是因為沒有必要,現(xiàn)在你出了這么大的事,那邊已經(jīng)在催我了?!毕闹鏌o表情地說。
她似乎回憶了什么,皺起眉頭,“如果是您的一些荒唐事,我想我還是不要聽了吧。傾聽別人的隱私,不管是誰,我都會很不自在的。”
他突然哈哈大笑,一把摟住夏蝶的肩膀,將她靠近懷里,在她耳邊低語道:“我和你媽的故事,想不想聽?”
“不想!”她沒有掙扎,沒有搖頭。
“真沒趣。女兒啊,你是一點也不可愛?!?/p>
“因為我知道,從你嘴里吐出來的,都是當不得真的。你們的故事,我需要去問其他人。”
“很聰明嘛!不愧是我夏之的孩子?!彼麡O為快慰地笑了笑,轉(zhuǎn)而嚴肅起來,“現(xiàn)在我可以提供一些人選給你?!?/p>
“為什么?”她警惕地說,明亮的眼睛劃過一道淡淡的波紋,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入一粒石子。
“他們想見你?!闭f到這,夏之竟是滿臉苦澀,“你的叔叔阿姨,還有爺爺……”
“……你們騙了我18年……原來我還是有很多親戚的……”夏蝶低頭沉思片刻,抬眼時已是滿臉堅決,“我不知道為什么你們到底是怎么了,但這些事情與我無關(guān),我和他們沒有感情,也沒有必要讓他們知道我的事?!?/p>
“他們已經(jīng)知道了……甚至比你自己還詳細?!?/p>
“知道了又怎么樣?”夏蝶輕輕冷哼,“我行得端做得正,才不管他們會怎么看我呢……難道爸爸你怕這些?”她從他懷里鉆出來,只露出一個小腦袋。
夏之看著女兒精致的小臉,摸摸她半長的頭發(fā),苦笑說:“人與人的關(guān)系是很復雜的,哪能那么輕易說得清楚明白,有時候連‘拒絕’兩個字都只能在心里說說。特別是在面對你爺爺那種身份的時候。”
“他是混黑社會的?”她不服氣地說。
“想到哪里去了……”
“當大官?”
“差不多。”
“貪污!腐敗!”
夏之捂住她的嘴唇,眼睛帶著朗朗笑意,“其實你也挺可愛的,想象力超豐富……他們是‘紅色貴族’,這么一說,我們也是‘紅色貴族’的一員?!?/p>
看到她茫然的樣子,他解釋道:“簡單說,就是當年和***一起打江山的功臣們,現(xiàn)在他們在北京形成一個圈子,這其中包括他們的后代們,都可以稱作‘紅色貴族’?!?/p>
“哦,原來是這樣。”她恍然大悟,接著又疑惑地問,“我是無所謂了,但這和我又有什么關(guān)系?那爸爸又是因為什么原因在以前不說給我呢?”
“我,被家族除名了。”夏之澀澀地笑,“按道理他們也不會再找你麻煩的,可碰巧你的情況被他們獲悉了,你應該知道的,這些事關(guān)家族臉面……誰也說不出對錯,昨天我哥——你大伯來給我下了最后通牒,要求你一星期內(nèi)出國……真是神通廣大,所有簽證都辦好了,就等你說同意了?!?/p>
“若我說不同意呢?”夏蝶悄悄握緊拳頭,“你支持嗎?”
“有我在沒有人可以強求你做什么,但這次不是兒戲,出國對你好處很大,而且可以避免很多麻煩,所以……”
“別說了?!彼]上眼睛,長出一口氣,“我會考慮的,現(xiàn)在先回去吧,蘭軒可能還在等我?!?/p>
夏蝶從他身邊走過,不染一絲塵埃。
夏之目送她遠去,一拳捶進水池里,濺起一番巨浪,打濕了他的頭發(fā)。池水與雨水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哪些是純凈透明的。
“星瀾,我還是這么沒用啊……”
……
……
安泫推開小屋的門,冬天的陽光依然讓她感到刺眼,依稀有眼淚忍不住滲出。她不如往常一般抬手遮陽,而是抬頭徑自走過泥濘的小路,絲毫不在乎黃泥沾上素白的運動鞋。跟隨者主人略顯趔趄的步伐,鞋子如愿以償?shù)剡M入了車里,不用再受到顛簸的煎熬了。它笑,可主人不笑,甚至無法用言語形容那張美麗的臉,是哀傷、遺憾?亦或是如釋重負?……
來到那扇甚至比自己家還熟悉的大門前,可這次安泫實在拿不出勇氣掏出鑰匙來開啟這扇門,盡管她很清楚,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是歡迎她、喜歡她的。
“琴,我這樣做,你可會怪我?”她極力平靜下自己已經(jīng)處于波濤洶涌的情感,敲起了門。
“當,當,當……”
“安,今天怎么有空來?你不是要準備東西去北京的嗎?”門縫里露出的,果然是蘇琴笑嘻嘻的臉。
“不打算去了?!?/p>
“又口是心非了?!碧K琴讓開門,待安泫進去后,又瞅了眼門外,才把門關(guān)上。
“叔叔阿姨不在嗎?”她掃了眼客廳,沒有發(fā)現(xiàn)屋子主人在家的跡象。
“他們?nèi)ソ∩砹??!碧K琴若無其事地說,一邊偷偷看了眼安泫,“你今天,有些不對勁……”
“能有什么不對勁的呢?這不是好好的嗎?”安泫走進蘇琴的臥室,看著里面的裝扮,感慨萬千,這是兩個女孩幾年里一起建立起來的啊,確實有點舍不得,但心里的另一種聲音又使她不得不狠下心來,“你說,我們這樣子真的好嗎?”
“又怎么了,今天的你很奇怪?!碧K琴有些莫名的不安,“你累了嗎?累了我們一起休息一會兒吧,我這就去幫你去拿睡衣。”
“不用了,琴,今天我是來……”
“哦……我們可以先洗個澡,水是熱好的……”
“我們以后……就做普通朋友吧,這樣子我很累的……”
蘇琴就這么靜靜地聽著她說完,忽然間笑了,“我們不就是普通朋友嗎?是好姐妹!難道算是戀人?”
“琴……”
“你倒是說呀,我們算什么?”她繼續(xù)笑,笑著笑著眼淚就出來了。
安泫無措地想伸手去抱她,可不到一半就收了回來,最終從懷里拿出一條手帕,看也沒看就遞了過去。
蘇琴卻是看清楚了,手帕上,粉色的薔薇凋零了,幾朵血薔薇開得正艷,凄清而傷感。淡淡的腥氣縈繞在她鼻尖——這是鮮血的甜味,她于是什么都明白了。多少氣憤、幾多失望通通如一陣風散去,隨之而來的是針錐似的疼痛,“安,你這是糟蹋自己啊!我們當初的一句玩笑,怎么能當真呢?”
安泫蒼白地笑,“這東西什么用都沒有,只是一個純潔的證明。既然沒人要,我又不喜歡,就送給你吧?!?/p>
“夏湖那混蛋瘋了,難道連你也瘋了嗎?”
“夏湖好好的,你怎么能說他瘋了呢?”
“別跟我說你沒看出來,夏蝶和他根本就是同一個人!他不知道怎么變成女的和你搶蘭軒,你想要就和她搶啊,你現(xiàn)在這樣,是放棄了嗎?”
“琴,你總是為我想,而我很少為你想,這也是我自私的一面……從小在孤兒院長大,一直希望有位好心媽媽來領(lǐng)養(yǎng)自己,于是我學會了假笑,學會了裝乖……直到你媽媽接我出來,所以現(xiàn)在我很討厭為一點點事情笑……你不知道,我和蘭軒說分手那天,我竟然是笑著說的。想來我就是這么奇怪,明明很討厭他,又要叫你們對他好些……”說著說著,她也哭了。
“安,你不愛我!”蘇琴呢喃著,輕擁著她,“還好,有我喜歡你就夠了?!?/p>
……
……
湖陽高中旁的咖啡屋,咖啡女孩正把一杯熱咖啡遞給一名學生顧客,忽然看他有點眼熟,就大著膽子問:“請問……您認識蘭軒這個人嗎?他也是你們湖陽高中的學生。”
“認識,但不熟。你找他有事?”
“沒事兒?!笨Х扰⑿呒t了臉,“以前天天都見他來的,還帶著不同的女生??蓮倪@個月起就沒見過他了?!?/p>
“他去北京了?!鳖櫩洼p抿了一口咖啡,“和一個女人一起去的?!辈恢獮槭裁?,他有一種在陌生人前揭發(fā)那個人的沖動。
“哦,是她??!”咖啡女孩若有所思。
“你知道她?”這回輪到顧客奇怪了。
“恩,印象很深呢,我記得很清楚的。那天下著大雪,那姑娘好像是專程來這里找他的,然后兩個人一起出去了,有說有笑的?!?/p>
“這樣嗎?”顧客一口氣灌下一大口,站起身來說,“我馬上要去北京一趟,可能會遇見他,你有什么話要我?guī)Ыo他嗎?”
“真的可以嗎?那太謝謝您了。恩,你就和他說,我新學會一種咖啡,煮好等他回來一起喝……”
“好的,我記住了。”
“喂,請問您叫什么名字?。肯麓谓o您打折?!?/p>
“葉辰!”
……
……
接下來是無法記錄的日子。
蘭軒的腳步停留在一家破舊的電影院前,看著窗外貼著的海報:
不忘經(jīng)典!二十年前的經(jīng)典愛情電影《真夏未惜》為您傾情演繹,看看冬日里的蝴蝶如何在冰雪中展翅飛翔……
他由此想到了一個人,一個只見了不到半天的人。但他從不否認緣分,若屬有緣人,僅僅一秒的對視便已足夠。
“夏蝶,這場電影,我是為你而看的,希望你也會喜歡。”他抱著希望看著手表,那里顯示著10:05分。
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就要結(jié)束了嗎?等等,這是什么?
一只蝴蝶!
冬天也有蝴蝶嗎?這種生命周期很短的動物,似乎不堪重負,棲息在他的手背。
你不怕我嗎?我可是鬼?。?/p>
傳說中有一種蝶——藍色的她隨冬天的飄雪降下而久久飛舞大地之上,冬季之后便又回到天際,這種蝶叫“冰蝶”,也稱“藍冰蝶”,冰蝶擁有一雙像冰一樣清澈晶瑩而薄薄的翅膀,縷縷淡淡冰藍回旋在淡藍翅膀上,十分幽雅。冰蝶象征著祝福和微笑,她那飛舞時會撒下閃閃耀藍的星光星點,散發(fā)出藍光,星光撒下的地方都有了祝福的藍色和微笑的光輝。
美麗的蝶,冰蝶。名字中略帶一絲冷,但事實卻不是這樣,冰蝶,美麗動人,它給人們帶來的是無盡的微笑。
去追尋你的夢吧!蘭軒一揮手,將她重新送上天空,直到她消失在東的盡頭。
他訂好雙人座,坐在電影院里,發(fā)現(xiàn)周圍只有寥寥十數(shù)人。他們多是情侶,分得零落。這復古的黑白電影終究不符合時尚潮流,開場不到一小時,人已經(jīng)走得精光。很顯然,這里也不是什么談情說愛的好地方。
【享受著黑暗,思考著死亡,是那么悠然恬適。一個人蜷縮在黑暗的空間,隨著幕布上光影的流動,胡思亂想著一切,跟著或緊或緩的情節(jié),感受時間一點一點徜徉于手掌之上,神游物外的同時細細體味生命的茫然流逝。一個故事結(jié)束,一個故事開始?!?/p>
這是他一個人的電影院。
腦袋越來越沉,他恍惚中最后看了眼手表,時針和分針重合在12的位置。
要死了嗎?
祝你們幸福。這是他最后一個念頭。
高傲的頭顱終于無力地垂下。
……
……
機場。
“好了,就送到這里吧?!毕牡σ庥?,知道蘭軒手術(shù)成功并清醒過來后,她整個人變得活潑開朗了許多。雖然那以后她并沒有冒昧地見過他,但她曾在門外聽他們說笑,聽他叫自己的名字。這對新生的夏蝶而言,已經(jīng)非常、非常地滿足了。
“如果實在看不慣你那些表哥表姐們,就欺負他們,千萬不要當受氣包??!”夏之千叮萬囑。
“知道了?!彼樕珡碗s地看向另一個人,“葉辰,我會回來的,等我?!?/p>
“等你。”葉辰笑著點頭,即使他明白她說這個詞時最渴望對方能聽到的人不是自己。
“再見?!?/p>
夏之剛出機場門口,就接到了醫(yī)院的電話,臉色立刻變得無比難看。
“死了?”
……
“咦?”手心有些癢,夏蝶抬起手:
一直冰藍色的蝴蝶棲息在她手心,如夢如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