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賣日落予黃昏

　　1.

　　我入宮那年，將將入了春，我爹托人給我縫制了幾件新衣裳，又裹了幾塊兒娘親手炸的酥油餅，就這么將我送進(jìn)了宮。

　　也不知皇帝是不是瞧上了我的衣裳，在面圣的時(shí)候我連頭都沒敢抬，他卻指著我沉聲道:“這個(gè)，留了?！?/p>

　　打那時(shí)候起，我就成了深宮里諸多女人中的一個(gè)。

　　我雖然被皇帝欽點(diǎn)封了個(gè)常在，可他的女人屬實(shí)太多了些，想來他也是記不住我的，入宮足足半月，我竟連皇帝的一面都未曾見過。

　　宮里頭逐漸起了一些零言碎語，大抵是嘲諷我這個(gè)常在不得寵，偏遠(yuǎn)地界兒小官家的女兒，如今虛坐了個(gè)小主之位。

　　聽到這些言論，我身邊兒的丫鬟綠芙倒是比我還著急，她氣得一張小臉兒漲紅著，啐道:“一群嘴碎的東西！嚼舌根子還嚼到主子頭上，真是狗膽包天！”

　　“他們倒也沒說錯(cuò)?！蔽遗踔槐竟偶?，對于此事倒是不放在心上。

　　“小主！”她跺了跺腳，“旁人說便罷了，您可不能自個(gè)兒作踐自個(gè)兒！”

　　綠芙應(yīng)是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她隨我千里迢迢打南陽到了京城，本以為進(jìn)了宮就能趾高氣揚(yáng)一番，卻沒料到我這個(gè)小主竟這般不爭氣。

　　“你去忙活吧，我自個(gè)兒出去轉(zhuǎn)轉(zhuǎn)?！闭沾粼趯嫷罾锫犓钸?，我這耳朵都快起了繭子，索性合起書準(zhǔn)備出去散散心。

　　我這種無人問津的小主，路過的宮女都懶得搭理我，福一福身子便也算給足了面子。

　　我向來不在乎這些，這皇宮的墻又厚又高，連只鳥都飛不出去似的，呆在這兒胸悶得緊，京城的春天也不似南陽那邊暖和，我竟開始有些想家了。

　　都說宮里的女人可憐，若是不被皇帝瞧中，恐怕這輩子就會寂寞直至老死深宮。

　　“哎！前邊兒那個(gè)！”后頭忽然傳來一道呵斥，我轉(zhuǎn)過身子，一個(gè)衣著比我還華貴的丫鬟頤指氣使地沖我嚷嚷:“你是哪個(gè)宮的宮女？這么沒規(guī)矩！沒瞧見曼嬪娘娘的轎輦么？”

　　轎輦上閉目養(yǎng)神的女子睜開眼，她支著腦袋瞧過來，一雙眸子小鹿一般。

　　她瞧起來年歲似乎比我還小，竟是坐上了嬪位。

　　我緩步走上前，規(guī)規(guī)矩矩福了福身子:“嬪妾溫常在，見過曼嬪娘娘。”

　　那丫鬟吃了一驚，原本趾高氣揚(yáng)的姿態(tài)倒是悉數(shù)縮了回去，她朝曼嬪的轎輦處湊了湊，小聲嘀咕了一句:“這裝束瞧著寒磣，竟是個(gè)常在……”

　　曼嬪斜著眼睛瞪她一眼，她拍了拍轎輦，幾個(gè)抬轎的小太監(jiān)便乖乖兒放下，她踩著太監(jiān)的背，輕巧地跳下來。

　　“你就是那個(gè)，皇上欽點(diǎn)的溫常在？”她繞著我端詳了一圈兒，隨后扯了扯我身上再尋常不過的衣裳布料:“你穿的這是什么呀，哪有宮里的娘娘穿成這樣的！”

　　這已經(jīng)是爹娘掏出家里大半積蓄才趕制出來的衣裳，沒想到在旁人眼里竟是不入流的東西。

　　我不著痕跡地避開她，畢恭畢敬卻又十分疏離道：“嬪妾出身鄉(xiāng)野，不熟悉宮規(guī)，如有沖撞曼嬪娘娘的地方，還輕娘娘恕罪?！?/p>

　　“什么沖撞不沖撞的！我又不是那么小氣的人！”她一揚(yáng)手，帕子上傳來陣陣濃郁的花香，熏得我頭腦發(fā)昏。

　　果然還是個(gè)孩子，這曼嬪梳著雙平鬢，那些娘娘們喜愛的金步搖在她腦袋上倒是一個(gè)見不著，反而簪了一腦袋的花兒，紅的粉的都有，比那御花園還熱鬧。

　　“我雖是嬪，其實(shí)我也入宮不久，我瞧你生的像是好相處的人，要不來我宮里坐坐？”她熱絡(luò)地抓著我的衣袖，像是絲毫沒瞧出來我在避開她似的。

　　我摸了摸臉頰，倒是想不出來，生的好相處該是什么模樣。

　　不過瞧著她滿是期待的眸子，我卻說不出半分推辭的話來。

　　2.

　　這一來二去的，我跟那曼嬪也算是熟絡(luò)了，她今年方才十六歲，比我還小上兩年，還是個(gè)小孩子心性，說什么都不肯讓我稱她娘娘，反倒是纏著我喚她的乳名——阿嬈。

　　我也才知曉，原來她是貴妃的親妹妹，江家的嬌氣小姐，同我這小地方出身的自然是不一樣。

　　她總嫌我宮里陳設(shè)太過老舊，卻也沒少往我這兒跑，一些雜七雜八的花瓶裝飾也總往我這兒捎帶，美名其曰自個(gè)兒宮里擱不下。

　　她待我好，我自然是看在眼里的。

　　“阿嬈，你這手藝，往后還是少下廚為妙?！蔽見A起那盤黑咕隆咚瞧不出食材的東西，忍不住搖搖頭。

　　小姑娘臉上還抹著灰，她鼓著嘴氣哼哼道：“我姐姐都沒吃過我做的東西，你就偷著樂吧！”

　　我抿唇輕笑，拿帕子抹去了她臉上的煙灰，寵溺道：“好，能吃到阿嬈親手做的菜，是我的榮幸?！?/p>

　　她這才心滿意足，眨了眨眼睛促我：“你快嘗嘗！”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zhǔn)備，剛?cè)肟诘哪且豢涛疫€是險(xiǎn)些咬到舌頭——這滋味，說是味如嚼炭也不為過。

　　“怎么樣怎么樣！”

　　看著小姑娘滿心期待的表情，我強(qiáng)忍著吞了下去，昧著良心正色道：“好吃?！?/p>

　　她立馬就嘚瑟地?fù)P起小尾巴：“我就說嘛，我的手藝肯定不錯(cuò)！我嘗嘗！”

　　“哎——”我阻擋不及，眼瞅著她夾起一塊瞧不出模樣的黑炭送入口中，臉色立馬由紅轉(zhuǎn)青。

　　“呸呸呸！”她急忙吐掉，眼淚汪汪地瞧著我：“怎么那么難吃啊！”

　　“噗嗤?！蔽覜]忍住笑出聲來，阿嬈羞紅了臉，立馬張牙舞爪地?fù)溥^來，揚(yáng)言要撕爛我的嘴。

　　小姑娘重心不穩(wěn)，直挺挺地栽進(jìn)了我懷里。

　　“好啦，別鬧了?！蔽逸p輕拍了拍她的腦袋，不出意料地被她嗔怪地瞪了一眼。

　　她咕噥了幾句，卻撒嬌似的賴在我懷里不肯起來，小姑娘倒也嬌小，我摟著她就好像摟著一個(gè)貓兒一般。

　　“汝姐姐，我想一輩子都跟你呆在一起?！彼鋈恢鹕碜?，盯著我的眸子說道。

　　她的神情是那么的認(rèn)真，讓我禁不住地便淪陷進(jìn)去，禁不住地便想要再湊近她一些，貪婪地妄想得到阿嬈身上的溫暖。

　　“好。”我似乎有些發(fā)熱了，只能昏昏沉沉地應(yīng)下一句。

　　可是，我想，我大抵也是甘愿同阿嬈待在一塊兒的，一輩子也無妨。

　　3.

　　不知怎的，阿嬈今日沒來尋我，聽聞她染了風(fēng)寒，縮在榻上連個(gè)下床的力氣都沒有。

　　我有些憂心，躊躇了半晌，決定拎著親手煲的湯前去瞧瞧她，畢竟小姑娘離不得我，這次病了興許還會沖我哭鼻子。

　　我喊上綠芙陪同我前去，阿嬈同貴妃住得不遠(yuǎn)，若是想要快些過去，勢必要經(jīng)過御花園最偏僻的地方。

　　好在我以前常在那邊兒轉(zhuǎn)悠，倒也算熟悉，便領(lǐng)著綠芙朝阿嬈宮里趕去。

　　只是途經(jīng)一處涼亭時(shí)，我微微側(cè)目，竟看到一抹明黃色的身影。

　　那人我只見過他一回，便是在選秀的大殿上，他似乎很隨意地指了我一下，對著殿上的太后說：“這個(gè)，留了?！?/p>

　　我心中一緊，本想裝作沒看到趕緊溜走，卻沒料到皇帝身旁的太監(jiān)清了清嗓子，尖聲喊道：“何人竟敢驚擾圣駕！”

　　我心知此番算是躲閃不及，只得上前行了個(gè)大禮：“嬪妾見過皇上。”

　　皇帝轉(zhuǎn)過身來，他自涼亭緩步走下，到我身前站定。

　　“抬起頭來?！彼曇羧耘f低沉，叫人聽不出喜怒，好似沒有半分情緒波動一般。

　　我硬著頭皮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如若真切算起來，這倒是我頭一回瞧見皇帝的臉，同預(yù)想中一樣，不怒自威。

　　“朕怎么沒見過你？”他蹙起眉，似乎是努力思索了一半，奈何無果。

　　一旁的太監(jiān)小聲提點(diǎn)道：“皇上，這位就是您選秀時(shí)欽點(diǎn)的那位溫常在?！?/p>

　　他這才恍然大悟，不知為何輕笑一聲，握著我的手腕兒將我扶起來：“起來吧?！?/p>

　　“入宮以來朕倒是冷落你了，可曾怨過朕？”他撩起我的一縷頭發(fā)把玩，舉動竟有些輕浮孟浪。

　　可我到底是他的妃嬪，他這般似乎也沒什么不妥。

　　“皇上勤政愛民，不留戀后宮，嬪妾?dú)J佩都來不及，又豈敢有怨言？”我低著頭，急急從腹中尋來入宮前母親教的些阿諛奉承的話，背書似的吐了出來。

　　這番話似乎取悅到了他，皇帝大笑著攬過我的肩膀，身后的小太監(jiān)見狀急忙使了個(gè)眼色，將綠芙趕了回去。

　　我心里咯噔一聲，急忙扭過頭想囑托綠芙幾句，可這丫頭腳底抹油一般，就這一會兒的空子，居然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

　　阿嬈還躺在病榻上，我需得去陪著她才是。

　　可我又怎能忤逆那個(gè)九五至尊？

　　我被幾個(gè)丫鬟塞到木桶中，里里外外洗了個(gè)干凈，她們?nèi)隽撕眯┗ò赀M(jìn)來，可卻都不如阿嬈宮里的好聞。

　　我呆坐著任她們擺弄，像被人兜頭澆了一盆涼水似的，寒到了心里。

　　“侍寢的妃嬪那么多，小主還是頭一個(gè)這般得寵不驕的?！眿邒邔⑽翌^上的釵子摘下，忍不住稱贊道。

　　我攥了一把花瓣兒揉碎在掌心，眼底一陣酸澀，竟生出幾分落淚的沖動。

　　但我不敢，倘若我惹了皇帝不開心，他只要一聲令下我便要丟了腦袋。

　　我竟是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這般怕死。

　　4.

　　我被封了汝嬪，一連幾日都盛寵無限，原本那些見著我還甩臉色的丫鬟都白了臉，見著我都得急忙繞道走。

　　可我卻聽聞阿嬈的風(fēng)寒似乎更嚴(yán)重了，好不容易得了口喘氣的功夫，便急忙趕往阿嬈那處。

　　“啪嗒！”剛踏進(jìn)宮門，我便被迎面砸來的瓷瓶嚇得后退了幾步，那瓷瓶摔得四分五裂，我聽見寢殿內(nèi)阿嬈的嘶喊聲。

　　“滾開！都給本宮滾出去！”

　　“好啊，非得逼著本宮吃藥是吧？”她拿起藥碗，又“啪”地一聲摔得粉碎。

　　我遣散了身后的丫鬟，一個(gè)人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去。

　　阿嬈臉色并不好，瞧起來仍然有幾分病氣，她嗓子嘶啞，方才發(fā)了一通脾氣叫她有些呼吸不上來，只得捂著胸口喘氣。

　　“娘娘，您不能不吃藥啊，您都病了好些天了……”阿嬈的大宮女跪倒在地，都快急哭了。

　　我嘆了一口氣，輕輕走上前去，撫上她的后背：“阿嬈，病了怎么能不喝藥呢？”

　　她身子一僵，擰著眉頭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我，倏地拍開我的手：“……我當(dāng)是誰呢，這不是汝嬪么？”

　　她這般尖酸刻薄的模樣，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阿嬈你……你在說些什么？”我怔忡了半晌，手背隱隱紅了一塊兒，我將懸在半空的手縮回衣袖中，有些不解。

　　她嗤笑一聲，偏過了頭：“如今宮里誰不知道，你汝嬪風(fēng)光得很，不過就是被皇上寵幸了幾日，還真當(dāng)自己一躍枝頭成鳳凰了？”

　　我死死地盯著她的眼睛，她刻意躲開我的視線，可眼底的水霧卻未曾被我忽視。

　　自打認(rèn)識她以來，阿嬈總是笑嘻嘻的，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哭。

　　她原本還在隱忍著，可我俯下身來撫了撫她的腦袋，她便再也克制不住，撲進(jìn)我懷里嚎啕大哭。

　　她哭得那么兇，好像把出生到如今所有受過的委屈都宣泄出來一般，我不知該說些什么是好，只得默不作聲地陪著她。

　　小姑娘哭得累了，抽抽噎噎地抬起頭，她紅著眼睛質(zhì)問我：“你明知道我病了，為何到現(xiàn)在才來？”

　　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她，衣襟已然被她哭得濕透，我捏著帕子，一點(diǎn)點(diǎn)擦去她臉上的淚痕。

　　“……你沒來尋我那日，我本已經(jīng)備好了參湯想給你送去，只是……我碰到了皇上?！蔽逸p嘆一聲，這個(gè)解釋，難免蒼白了些。

　　阿嬈推開我，抽了抽鼻子：“原來你和那些女人一樣，為了恩寵，什么都可以拋下?！?/p>

　　“你走吧?！彼酒鹕恚似鹧诀邆渲臏幰伙嫸M，背對著我下了逐客令。

　　我驀地攥緊帕子，骨節(jié)都有些微微泛白，心下忽然焦急起來:“阿嬈……”

　　“別喚我阿嬈。”她忽然呵斥道，可她帶著哭腔，聽起來卻有些可憐:“往后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我過的我的獨(dú)木橋，誰也別妨著誰?！?/p>

　　我不知道那日我是怎么渾渾噩噩地從阿嬈宮里離開，又是怎么渾渾噩噩地回到自己寢宮的。

　　只是后來宮里流傳起來，那晚本該由我侍寢，可曼嬪打扮得花枝招展，硬生生攔了那鳳鸞春恩車，皇上一來忌憚她母族的勢力，二來美人投懷送抱，便也沒有怪罪于她。

　　打那天起，阿嬈便盛寵不斷，從曼嬪晉為瑾妃，那個(gè)曾經(jīng)賴在我懷里撒嬌的小姑娘，如今愈發(fā)囂張跋扈了。

　　阿嬈，變得不像她了。

　　5.

　　入了深秋，宮里的楓葉卻不如往年一般紅，只是倒還一如往年般蕭索。

　　京城的深秋已經(jīng)冷進(jìn)了骨子里，我差綠芙去內(nèi)務(wù)府領(lǐng)些炭火，她卻罵罵咧咧地端著一盆煤球回來。

　　“娘娘，他們欺人太甚！我明明瞧見瑾妃宮里拿走了許多炭火，可到咱們這兒，那內(nèi)務(wù)府總管卻說只剩這些煤球了！”她憤恨地將煤球摔在地上:“這東西怎么燒嘛！豈不是要燒一屋子的煙？”

　　我低頭看著書，輕笑著安慰她:“沒了便沒了，做什么生這么大氣？他們本就欺軟怕硬，你將門窗再封緊些，捱捱也就過去了?！?/p>

　　“娘娘，往年您可是最怕冷了！”綠芙氣不過，還想說些什么，卻被我擺擺手?jǐn)r下。

　　在這宮里人人都是捧高踩低，我也懶得去爭些什么，一個(gè)連著幾個(gè)月都見不著皇上的汝嬪，若是有人還惦念著才奇怪。

　　“你先出去吧?！蔽野丫G芙攆出去，這才讓耳朵享了片刻的清凈，這丫頭在我受寵的時(shí)候雖然尾巴都快翹到天上去了，可我如今失寵，她倒也不離不棄。

　　這三宮六院里頭，能有這般冷清的寢殿，恐怕我是獨(dú)樹一幟。

　　在榻上坐久了便腰腿酸疼，我揉了揉脖子，乘著天氣還算暖和出去活動活動筋骨。

　　院兒里的丫鬟還在灑掃，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兒。

　　“聽說了沒，貴妃和瑾妃的母族被人彈劾，據(jù)說是起了謀逆之心，皇上震怒呢！”

　　“你是說那鎮(zhèn)德大將軍？謀逆可是死罪，說不準(zhǔn)還要株連九族的！”

　　“可不是嘛，聽說貴妃和瑾妃都被關(guān)進(jìn)宗人府了，真是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這瑾妃原本多風(fēng)光呀！”

　　我心里忽然慌亂起來，踉蹌了幾步?jīng)_到那丫鬟面前，哆哆嗦嗦道:“你說瑾妃在何處？”

　　“宗……宗人府……”那丫鬟臉色都嚇白了，慌忙低下頭回道。

　　宗人府……宗人府……

　　我急急朝外跑去，撞在門框上也渾然不覺疼痛，不顧綠芙在身后高聲呼喚，徑直朝宗人府而去。

　　小姑娘打小嬌生慣養(yǎng)，何時(shí)吃過宗人府的苦頭？阿嬈這般怕黑，被關(guān)在里頭如何遭得住？

　　我給宗人府管事的塞了好些白花花的銀子，他才肯放我進(jìn)去瞧瞧阿嬈，說上幾句話。

　　拉開廂房的門，阿嬈蜷縮在角落中，外頭的光落在她臉上，讓她禁不住瞇起了眼睛。

　　她仔細(xì)辨認(rèn)了一番，很快便認(rèn)出我來。

　　“你是來看本宮笑話的么？”她扶著墻踉蹌著站起身，攏了攏凌亂的發(fā)絲，讓自己瞧起來不那么狼狽。

　　我翕了翕唇，卻說不出話來，只是眸子酸澀，嗓子喑啞。

　　“怎么，瞧見本宮落魄，開心地都說不出話了？”她嗤笑一聲，眼眶卻不自覺地紅了，連帶著聲音都有些顫抖。

　　“阿嬈，你冷不冷？”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將她的手握在手里，那雙手本是嬌生慣養(yǎng)，如今卻通紅著生出了凍瘡。

　　她咬住下唇，再也控制不住，淚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可她卻不肯發(fā)出聲音，生生將下唇咬出了血。

　　“你為什么不怨我……為什么……”

　　“我明明搶了你的恩寵，你為什么不恨我……”她額頭抵著冷硬的墻，像是在委屈地哭訴。

　　傻姑娘，我怎么會恨你呢。

　　我想安慰她，卻不知該如何說起，外頭宗人府的掌事煩躁地催了我三回，隨后差人進(jìn)來直接將我轟了出去。

　　面對一個(gè)不受寵的嬪妃，他們也犯不著客客氣氣。

　　我低聲下氣地求了掌事許久，將自個(gè)兒身上所有值錢的物件兒都塞了過去，只央求他們給阿嬈添一床棉被，叫她能好過些。

　　打那以后，我日日在寢宮里提心吊膽，總派綠芙出去打探消息，那楓葉叫風(fēng)吹落了一地，鮮紅像灘血一般。

　　“娘娘！不……不好了！”綠芙跌跌撞撞地沖進(jìn)來，蒼白著臉撲倒在地，她支支吾吾半晌，舌頭像是打了結(jié)似的。

　　剎那間，我心涼了半截，我跌坐在椅子上，兩手死死地?fù)钢咽?“說！”

　　綠芙抬頭看了我一眼，終于哭喊出聲:“瑾妃她……她被下令處死了！”

　　瞳孔驀地渙散開來，寢殿內(nèi)除了綠芙低聲嗚咽，已然沒了半點(diǎn)聲息。

　　我茫然地望著綠芙，竟忽然忘了她在哭些什么。

　　哦，是了。

　　瑾妃死了。

　　瑾妃她……死了？

　　“綠芙?！蔽掖怪X袋，盯著自己的繡花鞋尖兒，忽然低低地說道:“你去拿些糕點(diǎn)吧，我餓了?！?/p>

　　腹部一陣絞痛，仿佛五臟六腑都擰在一起一般，竟讓我有些想要干嘔。

　　許是餓了吧，吃些糕點(diǎn)想必便不會疼了。

　　我就這么呆坐著，直到綠芙拎著食盒回來，端出一盤紅豆糕。

　　“這是阿嬈愛吃的，你要記得留一份備著，否則趕明兒她過來吃不著，非得跟我鬧一頓不可?！蔽页猿缘匦ζ饋?，拈起一枚紅豆糕送入口中。

　　“娘娘！”綠芙跪倒在地，忽然嚎啕大哭起來。

　　香甜的糕點(diǎn)入口即化，我低著頭細(xì)細(xì)品味，難怪阿嬈愛吃，她時(shí)常塞滿一嘴紅豆糕，接著眉飛色舞地沖我笑:“汝姐姐，你知道我為何愛吃紅豆糕么？”

　　“因?yàn)檠?，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此物最相思。

　　

　　再一抬頭時(shí)，我竟已淚流滿面。

　　原來，阿嬈她死了。

　　那個(gè)小姑娘死在了皇帝欽賜的三尺白綾下，她往后再也不會來尋我了。

　　6.

　　“皇祖母，汝嬪是不是喜歡瑾妃娘娘呀？”孫兒伏在我的膝前，歪著腦袋疑惑道。

　　我怔了怔，隨后慈愛地拍了拍他的頭:“也許是吧?！?/p>

　　“那個(gè)皇帝太壞了，分明是瑾妃哥哥犯的錯(cuò)，他卻要把瑾妃也殺掉！”孫兒嘟著嘴咕噥道，“我以后肯定不會當(dāng)這么壞的皇帝！”

　　我笑著搖搖頭:“好，阿翊以后做個(gè)好皇帝，可千萬別讓皇祖母失望?！?/p>

　　“那是自然！”孫兒得意洋洋地拍了拍小胸脯。

　　不久，皇后差人將逃了私塾出來的小太子抓回去，阿翊吐了吐舌頭，規(guī)規(guī)矩矩地拜別皇祖母，臨行前還不忘從盤中順走一塊兒紅豆糕。

　　孫兒一走，這宮里頃刻便冷清下來。

　　我被丫鬟攙扶著起身，坐到了銅鏡前。

　　鏡子里映出的是個(gè)滿鬢斑白的老太太，我撫了撫滿臉的皺紋，卻發(fā)現(xiàn)無論如何也撫不平這一道道溝壑。

　　我老了，已經(jīng)到了半身入土的年歲，沒想到當(dāng)初與我同在宮里的妃嬪斗了一輩子，最終都沒落得個(gè)好下場，反倒是我這個(gè)不得寵的，最后領(lǐng)著死去的皇后留下的小皇子繼任成了新皇。

　　新皇雖知自己不是我親生，卻也待我如親生母親一般仁厚，他與皇后伉儷情深，這些年來竟從未納過妃嬪。

　　后宮無人我也落得清閑，整日在寢宮里看看書，養(yǎng)養(yǎng)花兒。

　　半載人生竟是這般毫無波瀾，我撥弄著花瓣兒，沒由來地發(fā)笑。

　　這花兒我養(yǎng)了半輩子，年年開春的時(shí)候就開遍滿園，香氣濃郁到熏人的地步。

　　新皇總是埋怨，嫌棄這花香太過濃艷，總勸我拔去一些，養(yǎng)些別的花草也是極好，可我卻一意孤行，這寢宮偌大的花園內(nèi)，除了此花竟也別無其他。

　　可新皇又怎會懂呢？

　　我執(zhí)意要住進(jìn)來的，是阿嬈曾住過的宮殿。

　　我執(zhí)意要養(yǎng)的花，是阿嬈曾經(jīng)最喜愛的。

　　我桌上日日擺著的，是阿嬈常惦記的紅豆糕。

　　阿嬈說，此物最相思。

　　我忽然垂頭掩面，眼淚“啪嗒”掉在桌上，砸出一朵水花兒，倉皇地四散開來。

　　入了春這乍暖還冷的風(fēng)總能吹迷了人的眼睛，許是這個(gè)緣故，我這老太婆才會不小心落淚吧？

　　總不見得，我惦記那些物是人非，惦記先皇，惦記皇后，惦記阿嬈了吧。

　　我驀地愣住了，眼淚洶涌而下，叫我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阿嬈……

　　阿嬈……

　　原來，這么些年過去，我已經(jīng)記不清阿嬈的模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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