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一個馬戲團造訪自己所居住的小城時遇到過一個陌生人。
當然,那個馬戲團的其他人我也不認識,但我沒跟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打過交道,所以他們對我而言連陌生人都算不上,我的記憶里根本沒有他們的位置。
只有那個說過話的陌生人,我還記得。
他是個小丑,這是他在馬戲團里扮演的角色。這個角色很重要,因為馬戲團里別的角色帶給觀眾的情緒大多是緊張,驚訝,興奮,只有小丑是專門負責帶來快樂。聽說城里的治安官是先試看了他的表演,才給這個馬戲團簽發(fā)了進城駐扎和表演一晚的許可證。
這對我們這座總是提防著外地人的閉塞小城而言,已經(jīng)相當難得了。
畢竟,快樂的力氣總是要比猜忌大那么一小點兒。
可惜我沒能看成他的表演,因為城里人為了分享快樂而愿意付出的門票價錢要遠比我能承受的多。我只能守在馬戲團駐扎的營地外,如同一個對著美味大餐咽口水的餓漢,妄圖從那頂大帳篷里傳出的陣陣笑聲中嗅出快樂的味道。
直到時值深夜,表演收場,觀眾都散的差不多了,我也垂頭喪氣地繞到營地后方,打算再偷看一眼那些關(guān)在籠子里的野獸就走。
結(jié)果我看到了那個小丑,隔著保護營地的鐵柵欄。
我差點就沒認出他來,不是因為天色暗,而是因為他已經(jīng)脫掉了演出戲服,臉上的妝也被擦掉了大半。要不是他還沒來得及把頭上的帽子摘掉——那頂紅綠撞色的尖帽子我在城里到處貼著的宣傳海報上看到過——我可能就錯過他了。
嘿!我有點激動,朝他揮著手。小丑!
他沒有假裝聽不見,望向我的同時還朝鐵柵欄旁邊走近了幾步,近到我能在路燈亮光的照耀下看清他的臉。
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那是張普通又平靜的臉,除了殘存在鬢角、額頭和下巴上的紅白油彩顯得有些滑稽,臉本身并沒有什么快樂的痕跡。
見他盯著我看,我剛剛的勇氣一下子煙消云散,膽怯的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支支吾吾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喜歡你的表演。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根本沒看過他的演出,要是被拆穿了可就難為情了。
糟糕的是,他居然開口問我:你最喜歡哪一部分呢?
我……我喜歡……我結(jié)結(jié)巴巴地捏造著謊言,竭力思考什么表演能逗的觀眾哈哈大笑。……喜歡你講的笑話。
他眨眨眼:可我表演時從不說話。
我整個人都被嚇住了,耳尖因羞愧而紅的發(fā)亮,埋下頭不敢再看他。
還好他沒有繼續(xù)為難我,反而很溫和:不過表演已經(jīng)結(jié)束了,你想聽什么我都可以告訴你。
老實說我想要從他那里得到的是快樂,可這玩意兒是不能光靠打聽就能得到的。想了一會兒,我只好問他,是怎么學(xué)會做一個能給人帶來快樂的小丑的?!绻麤]法直接得到快樂,聽聽制造快樂的方法也不錯。
因為小丑說這個答案有點長,要求我和他一起坐下。于是我們兩個就在這漆黑的夜里,一起坐在星空下的草坪上,之間隔著一道鐵柵欄,聽小丑講自己的故事。
小丑說他來自一個遙遠的城市,城里每個人一出生,就是注定要成為小丑的。這是那座城市的傳統(tǒng),也是規(guī)矩,所有人都以能當上最成功的小丑為榮。而和用賺錢多少來衡量成功的商人不同,小丑的成功,是靠給別人帶來的快樂多少來評判的。所以練習給人帶來快樂的技巧十分重要。
你得先見識過許多沒人見過的快樂。小丑認真地說。才有資格把它們展示給別人。
雖然這道理聽上去就跟賣面包的人得先有面粉一樣簡單,但我還是表示了自己的困惑:大家看了你的表演,也并不會都因此而變成讓別人快樂的人呀。
因為你只有把一份快樂徹底弄明白了才能讓別人發(fā)笑。小丑回答。它只對還沒完全弄明白的人有效。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聽小丑繼續(xù)講他家鄉(xiāng)的事。
那座聚集了無數(shù)小丑的城市,無論是已成為了小丑,還是即將成為的,為了能在這個行當中發(fā)展的更好,大家都像煤礦工人一樣,努力挖掘著生活中的快樂。有時是自己領(lǐng)悟的,但更多時候,是從比自己更有趣的人身上學(xué)到的。
無趣的人是一座貧礦,不值得交往。小丑不以為然地說道,聽得我心中發(fā)慌,不知道這其中是不是也包括了我。
隨后他又補充了一句話:但有沒有趣都是相對的。
所以那是個充滿競爭的城市,每個人都想完全掌握更多的快樂,變成更有趣的人,然后才能逗更多比自己無趣的人發(fā)笑。
聽起來太矛盾了,打敗對手的方法居然是讓他感到快樂。我暗自這樣琢磨著,但沒好意思說出來。
這就像一個圓圈。小丑應(yīng)該是沒注意到我的心思,還在打比方解釋。你的圓越大,就能包容更多小圓。
那圓外面是什么呢?我好奇地問道。
小丑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幾秒鐘,才低聲說:是悲傷。
分辨悲傷是比掌握快樂更重要的事,因為它常常長著一副誤導(dǎo)人的假面孔。那座城市的不少小丑都上過當,用它換來許多人的笑聲,爬升到職業(yè)生涯的顯赫地位,直到被一個真正懂它的人流下的眼淚揭穿。
它或許能讓一百個人笑的喘不過氣。小丑拿手背擦了擦下巴上的油彩,但只是把那團顏色抹的更花了而已。因為這一百個人都不懂那一個人為什么要哭。
那要怎么才能避開呢?我著急地追問道。
沒有特別好的辦法。小丑搖搖頭,伸手往后靠著身體,仰頭望向星空。除非你自己就是那個哭的人。
因為這種事對那座城市的每一個小丑而言都是場令人提心吊膽的丑聞,于是大家把練習的時間分成了兩部分。白天,每個人都在學(xué)習快樂,晚上,每個人都在體驗悲傷。
于是那座城市永遠沒有安靜的時候。
聽到這里,我望了望周圍,最遠處房子的燈光也已經(jīng)熄滅了,整座小城都陷入了沉睡,既沒有歡笑,也沒有哭泣,只有種無知無覺的麻木。
不知道為什么,我覺得有點遺憾。
眼看時候已經(jīng)這么晚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坐下去,起身向?qū)Ψ降懒藙e。不過在轉(zhuǎn)身走出幾步后,我又突然想起一個問題,便停下腳步,大聲問了出來:城里擁有最大一個圓的小丑,有誰能逗他發(fā)笑嗎?
能給別人帶來最多快樂的小丑,還能遇到比自己更有趣的人嗎?
被所有歡笑聲包圍在中間的那個人,是不是才最寂寞?
小丑安靜地盯著我,雙眼在夜色中閃閃發(fā)亮,過來一會兒,才嘆了口氣: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要跟著馬戲團到處流浪?
說完這句話,他就扭頭走進了帳篷,沒有再出來。
而我才意識到,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笑。
第二天清早,那個馬戲團便收拾完離開了我所在的這座小城,以后也沒有再來過。唯一能證明他們出現(xiàn)過的痕跡,大概只剩下我收藏的一張宣傳海報。
海報中央,那個帶著尖帽子的小丑臉上,用厚厚的油彩畫出了開心的笑。
但在不易察覺的眼角,還畫著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