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孟簌記事起,爹爹和娘親便總是在吵架。
其實這樣說不貼切,她不怎么見得到爹爹。有一次爹爹說要接她出去住,她不知道“出去”是指哪里,便問了一句,結果娘親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她罰了跪,爹爹幾個月都沒能進小筑的門。娘親總是對爹爹生氣,但爹爹卻一直讓著娘親,總是娘親在同爹爹吵架,爹爹不還嘴而已。
她不敢勸娘親,因為娘親生起氣來特別嚇人,她勸了娘親,娘親就更加生氣,會摔東西、尖叫、哭。但她不肯讓人家看見,每次孟簌等在門外,聽見里面噼里啪啦的聲音,就特別害怕。
孟惟告訴她,是因為娘親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但她又回不了家了。
為什么回不了家?她這樣問。
因為淵洲的結界只有淵洲的人才能打開。
那我也能打開,爹爹說我血脈特別純凈,我能帶娘親回家。
你不能。孟惟搖頭,是她自己讓她回不了家了,我們都不能。
孟簌零零碎碎想起一些事情,但總是七零八落地拼不出前因后果,故人的面貌全部都模糊了,在這些碎片般的記憶中,她遲鈍地感受到疼痛。
【“那你就叫流光吧,孟流光?!薄?/p>
孟流光是爹爹找來陪她玩兒的小侍衛(wèi)。她看見那雙眼睛就想起明月,所以就為他取名流光。
“流光!”
她想起來了,是她出淵洲的那一天,藍昀殺了很多人,原本孟懷亦下了禁令,不允許人傷害藍昀,但當時有個人沒聽,對藍昀下了殺手,因為離得太近,孟懷亦和孟惟都來不及救她,孟簌正好站在一邊,她操控了元氣,但僅僅擋下片刻,自己反而被震傷了,她急得眼淚汪汪但無能為力,眼睜睜看著那把刀朝藍昀砍去。
孟流光替藍昀擋下了,一把長劍穿心而過,他都來不及再回頭看孟簌一眼,就沒了呼吸。
孟懷亦震怒,他沖過去殺了侍衛(wèi),又被藍昀捅了刀子。
孟簌在這段血淋淋的記憶里跋涉,站在角落里看著父母反目,母親大開殺戒,一直陪伴她的小侍衛(wèi)身死,父親流著血,執(zhí)拗地抱著母親,她聽清楚了那句話,他說
“我不會放你走的。”
孟簌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了什么。
疼痛已經很難再忍受了,孟簌知道此刻最好的選擇是停下,但她心里涌出一股執(zhí)拗與不甘,想知道到底是為什么會走到現在這個地步。
她耳朵轟鳴,陣法金光大亮,疼痛倏然尖銳起來,甚至于連視物都模糊,身上力氣流失,終于顫抖著垂下雙肩,終止了元氣地運行。
這是不許她一次性破封的意思。
她向后倒去。有人接住了她。
孟簌感覺像靠在在云朵上面,若非腰間多出了一雙手,她都不會以為這是個人。
孟簌轉頭,看見了一雙似有流光脈脈流淌的銀色眼睛,他的身體并不凝實,影影綽綽像是隨時都會消失,除了那雙眼睛十分分明,五官只能隱約看出,是位俊美鋒利的男子。
孟簌看了他許久,他也這樣看著孟簌,兩個人一動不動,那個名字在唇齒間輾轉咀嚼,似乎就要脫口而出。
“孟、流、光?”
他毫無反應,只有眼睛微微顫動。
淵洲有一種禁術,名為‘祭煉尸影’,此法殘忍,需要數百人的血肉、靈識抽離融合,生除記憶與感情,歷百日煉成‘尸影’。尸影藏于人身,其力量巨大,但卻無怨無煞,只聽命于主人。
尸影能化為清晰人形的都很少,除非有一個靈識異常強大,將其他的壓了過去,大多是黑黢黢一坨勉強有個人的輪廓,但無論如何,他該是沒有獨立意識的。
孟簌道:“放開我?!?/p>
孟流光順從地放開她,瞬息之間出現在她正前方,微微垂頭。
孟流光死的時候十六歲,他現在這個模樣,至少有二十幾歲了,孟簌想不起后面發(fā)生了什么,難道他沒有死?那他又是什么時候被祭煉的,又是什么時候被放在她身上的。
尸影認主以血為祭,她毫無印象。
孟簌走進了他,發(fā)現他的身形又散了些。
陣法未破,他應該不能長時間出現,但是也不知道能堅持多久,雖說只要她沒死,尸影受再重的傷回來蹲一段時間也能好,何況只是站在這里,她可以等他自己散了回來,但她端詳了他一會兒,還是道:
“回來吧。”
孟流光消失,她嘆了口氣,剛才的疼痛還沒徹底緩過勁兒來,躺在床上,又一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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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忘機今日卯時一起,便收拾整理了去找孟簌,平日里孟簌雖沒他那么準時到令人發(fā)指,前前后后也差不了多少,一般卯正開始練劍。
他走到孟簌的營帳外沒見到人,又等了半炷香的時間,孟簌才走出來。
孟簌一夜未睡,頭隱隱作痛,又因觸發(fā)舊事,心底有些凄然,見到藍湛問了聲好,走到他身邊,斂眉沉默著。
藍湛看她神色幾分郁郁,問:“怎么了?”
“沒休息好?!泵象鶕u搖頭,轉而問他:“你們昨日那會開的如何?”
“清理戰(zhàn)線,五日后攻上不夜天?!彼{湛頓了頓,毫無征兆地把住她的手腕,孟簌一驚就想抽回手,藍湛順著她意松開,看著她。
“內息不穩(wěn),氣血虧空?!彼{湛說完,見她不接話,跟著沉默了會兒,又道:“你昨日說,擺個聚靈陣,今日靈力便能恢復?!?/p>
孟簌道:“我說我忘了,你信不信?”
“簌簌?!彼{湛側走一步,到她正前方,說話時還微微彎腰,聲音變得又沉又柔,又問了一次:“怎么了?”
這人怎么這么難招架。孟簌想,可又確實有些低落,她還不習慣這樣的情緒,也沒掩藏好,有些不愿意提及這些事,又想著怎么回答他才好。
藍湛也不急,就靜靜地看她,安寧溫和地,等待她的回答。
“我……”孟簌開口,猶疑地望了他一眼,猶疑得藍湛都開始回想是不是自己做了什么,她才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一個一觸即分的擁抱。
“我去瞧瞧魏無羨與江姐姐?!?/p>
江厭離此時狀態(tài)尚可,但一直有些悶悶的,笑起來也勉強,江澄和魏無羨都生氣得不得了,想著法子逗她開心。
孟簌同江厭離說了會兒話,單獨叫出了魏無羨。
昨日一眼她就看出來了,魏無羨身上的陰郁之氣重了不少,此時細細檢查一番,發(fā)現靈氣隱隱有頹勢,被壓了一頭,問他:“你可有頻頻吹笛御尸,陰虎符呢,用沒用過?”
魏無羨搖頭:“離不夜天越近,陰虎符也越躁動,這幾日修煉常常出錯?!?/p>
“這確實耗費心神。溫若寒祭煉的傀儡比溫晁那半吊子厲害許多,恐怕為了迎戰(zhàn),這幾日他又加大了力度,影響了陰虎符?!泵象贸鲆粋€卷軸:“藍湛之前整理過關于血煉之術的卷宗,我又再研究提煉了一番,那陰鐵劍十有八九是血煉之物,你拿去仔細看看?!?/p>
魏無羨接過,孟簌思索片刻,又道:“之前我們拿到的那坤字陣盤,或許能抑制你身上的怨氣和陰氣,你且等我一兩日。”
魏無羨看著她不說話。
這神情近似藍湛,剩下幾分是格外的端肅,看得孟簌眼皮一跳:“怎么了?”
“小師叔,你是不是又沒有好好休息?”魏無羨很是嚴厲道:“你看看你,怎么最近老是這樣,昨天我還聽說你又救了不少人,靈力又虧空了吧?也不好好休息,怎么一天天地操這么多心,我們這么多人打一個不夜天,難道還打不下來?”
“我心里有數的?!泵象⒅冈谒~上一點,一縷元氣悠悠鉆入:“快些運氣調息,時間可不等人?!?/p>
“小師叔!”魏無羨突然喊住她,見她回頭就是朗然一笑,劍眉斜飛寫盡風流,又生氣勃勃起來:“等射日之征過后,你跟我回蓮花塢吧?”
孟簌沒說話,站在原地看他。
魏無羨突然站起來,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他高了孟簌不少,平日不覺得,他站得這么近就尤為明顯,他和孟簌對視著看了半晌,突然一笑,俯身挨在她耳邊,輕輕喚了一聲。
他喚的是:
“簌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