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想死后沉入海底，化為一座孤島。”

十幾分鐘前，她們貓著腰從自家后院的柵欄下鉆出來，薔薇花在一旁開得正旺，淺粉色的花瓣沾在衣襟、發(fā)梢和肩膀上，芳香馥郁。耳邊縈繞著小皮鞋“嗒嗒”敲擊石板路的聲音，仿若雜亂無章的雨點。

兩個女孩在街巷內(nèi)奔跑。這個平日里落針可聞的小鎮(zhèn)，既沒有清晨三三兩兩挽著籃子趕往河邊洗衣的婦女，也沒有日落后三五成群扛著鋤頭哼著歌歸家的農(nóng)人，唯有幾盞掛在檐上來不及摘去的紅燈籠在風(fēng)中飄蕩，訴說著昔日盛景。

杜鵑在白墻黑瓦間自由穿梭，從上面看，此地就像一張巨大的棋盤，被分割成大大小小的方格。突然，它綠豆大的眼珠在黃色的眼眶里猝然一轉(zhuǎn)，發(fā)現(xiàn)兩個活躍在條條框框中的小黑點。

湊近一看，前者打扮得像個蜜罐里泡大的公主，約莫十二三歲，一頭海藻般蜷曲的長發(fā)，嘴里不斷催促道：“快點呀！”聲音也似蜜糖，拖長的尾音足以令人瞬間融化。后者看上去年紀(jì)小一點，被她牽著手一股腦兒的往前沖，一路上好幾次眼看著就要摔倒也沒有抱怨一句，而是無奈地笑了笑，那笑容讓光陰在其臉上霎時流走了好幾個年頭。

此刻正值盛夏，火云如燒。烈日的暴曬下，大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燒烤架，將路邊的草葉烤得焦黃，邊緣都打起了卷。各色雛菊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形銷骨立的身軀在腰折的邊緣瘋狂試探。知了掛在樹梢，一邊與陽光做著你追我趕、你退我進(jìn)的間諜游戲，一邊拼命呼救：“熟了！熟了！”

正當(dāng)所有人都在這場抵御酷暑的戰(zhàn)爭中敗下陣來，老老實實待在家里與電視、風(fēng)扇、西瓜為伴時，兩個瘦小的身影卻悄悄溜到一家庭院的葡萄架下，任枝枝蔓蔓在其身側(cè)形成天然的屏障，將直面驕陽、汗流浹背的尷尬隔離在外。

上周她們追著一只貍花貓誤打誤撞地發(fā)現(xiàn)了這個地方，簡直就是個世外桃源！躲在開滿金銀花的廊架下，粗糙的短柔毛撩到臉上癢癢的。微風(fēng)攜來一股潮濕泥土的氣息，沁著淡雅的花香與果實的甜膩。頭頂皆是水晶般剔透的葡萄，縫隙間竄出的細(xì)碎光影映在腳下閃閃發(fā)亮，一不留神便晃花了眼。

在這樣一個慵懶清涼的午后，孔雪兒在柱腳坐下，無聊地?fù)芘鹱约旱念^發(fā)，開口道：“雨昕，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是怎么死的？”

被喚作“雨昕”的女孩留著齊耳短發(fā)，發(fā)尾被剪的亂七八糟。聽到這個沒頭沒腦的問題，她也只是挑了下眉，似是早已習(xí)慣了這種天馬行空的談話：“不是說胎記就是人前世死亡的原因嗎？”

“我不是說前世啦，是從現(xiàn)在開始的一百年后，你有想過自己最終會怎樣離開這個世界嗎？”

“沒想過?！彼l(fā)現(xiàn)雪兒的額角沾了一片絨毛，忙伸手去摘。后者察覺到她的動作后乖巧地閉上眼睛，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直到耳邊呼出溫?zé)岬臍庀ⅲ骸昂昧恕！?/p>

“我就想過的，想了好久呢！”雪兒一下站起，“我希望百年之后能夠死在一場空難里，飛機(jī)失事，在空中爆炸，砰！啪！就像煙花一樣?！?/p>

她用手做了一個從中間分開的動作，“在那一瞬間，我的肉體不復(fù)存在，靈魂分裂成億萬個碎片。有的變成天上的星星，有的化作地下的塵土。我可以到世界各地遨游，愛我的人也不用每日每夜因為思念我而哭泣。因為他們知道，春天第一縷拂過臉頰的清風(fēng)是我，夏天第一只停在指尖的蝴蝶是我，秋天第一片落在腳邊的楓葉是我，冬天第一朵飄到眼前的雪花是我。那該多好??！”

說完，孔雪兒一下湊到劉雨昕的身邊，近得幾乎要觸及對方的睫毛，問：“那你呢，雨昕？”

后者沉默了許久，興許是被雪兒盯得不好意思，別過頭支支吾吾地回答：“我想、我想死后沉入海底，化為一座孤島?！?/p>

“島？”

劉雨昕點點頭，認(rèn)真道：“這樣，當(dāng)你玩累了的時候，就能有一個?？康牡胤健！?/p>

她講這話時的神情很幸福，雙眼亮得不像話，像除夕夜趴在窗邊賞煙花的孩子。抑或她本身就是煙花，自地面第一束火星升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破碎在幾萬英尺的高空。似有人自天邊劃起火柴，硬生生將這黑夜灼出一個洞。倏而殘屑墮地，浮華過后盡是寂寥。

孔雪兒不知道，為何每當(dāng)她凝視雨昕的眼睛，都會聯(lián)想到“破碎”。

她開始回憶自己第一次見到雨昕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