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有你2：閹女

“劉雨昕，雨昕，醒一醒?！?/p>

是誰在呼喚她的名字，身體不斷搖晃，似風(fēng)浪中的一只小船。

睜開惺忪睡眼，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人被陽光曬得緋紅的臉頰，她用一種無可奈何的眼神看著自己，好似面對一位打翻奶瓶的嬰兒。

“怎么沒去吃飯？”雨昕問。

“我去了趟小賣部，讓虞書欣先走了?！彼龔淖簧媳硪欢鸦ɑňG綠的東西，有吐司面包、干脆面、奧利奧和維他奶。

“不知道你喜歡什么，我就隨便買了一些?！?/p>

說著拿起一塊紫薯吐司，撕開包裝大快朵頤，絲毫不顧面包屑沾到臉上。雨昕看著她的吃相直搖頭，在心里感慨那人真是孩子心性，這么多年一點都沒變。

“你不吃嗎？”雪兒的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含糊不清道。

“我不餓，”順便補(bǔ)充一句：“你不必這么做的?！?/p>

說完她就有些后悔，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表演的痕跡如此明顯。

“我想做?！?/p>

對方頭也沒抬。

雨昕在心里重復(fù)這句話，我想做。她看著孔雪兒，待她吃完，從口袋掏出面巾紙，示意其擦擦嘴，對方卻直接將臉湊到面前，致使她的心臟停擺一瞬。

那人繞過她，手臂伸長去夠滾到桌角的紅筆，“差點掉下去了?！彼f，一雙大眼睛無辜地望著自己。雨昕終于意識到是她在自作多情，一時間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jìn)去。

她看出來了嗎？拆包裝時無意觸碰的手，倚在墻角的僵硬身體。

“關(guān)于明天的高考，你緊張嗎？”

“還好?！?/p>

聽到這個回答，雪兒漫不經(jīng)心地欣賞起自己的指甲：“你總是這么說。認(rèn)識這么長時間，就沒見你緊張過?！?/p>

話語剛落，她突然將手肘撐在桌上，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看：

“話說劉雨昕，你到底是人類，還是機(jī)器??？”

“什么？”

“你有失控過嗎？沒有吧?！?/p>

“我......”她一定看得出自己呼吸困難，劉雨昕想。

“有大喊大叫過嗎，歇斯底里的那種？”

“沒有?！?/p>

“我就說吧?！彼雌鹱旖?，露出柴郡貓一般的笑容。

“但有失控過。”

“??？什么時候的事？”

五個多月以前，在人潮洶涌的公交站臺，我冒著大雨，蒙在校服外套下，吻你。

雨昕沒有說話，雪兒也并未追問，她大概猜到了。此時此刻，彼此都十分清楚，只要任何一位發(fā)出聲音，恐怕就會不顧一切地表白，或者忍不住啜泣，到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奇怪，為何我永遠(yuǎn)無法做到像你這樣體面。二人的腦海中同時浮現(xiàn)這句話。

十分鐘前，雪兒挽著虞書欣的手走出教學(xué)樓，想起剛剛經(jīng)過教室時無意朝窗戶內(nèi)瞥一眼，某人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奮筆疾書，絲毫沒有到食堂吃飯的自覺。于是臨時改變計劃，讓后者先走，自己跑到小賣部買了一堆零食往回趕。

推開門，那人正趴在桌上小憩，橘黃色的光芒照到她臉上，顯得格外溫柔。雪兒不覺屏住呼吸，生怕吵醒人家，躡手躡腳地走到自己的座位，望著滿桌的零食犯愁。

事到如今，她會認(rèn)為自己是在獻(xiàn)殷勤嗎？或者干脆拒絕，客氣地表示：“不用了，謝謝”？想到這，她的牙齒突然有點酸，似吃多了話梅。她應(yīng)該矜持點嗎？可她們已經(jīng)好幾個月沒有說話，還要繼續(xù)沉默下去嗎？

然而最終雪兒只猶豫了一秒，便向她的島奔去，步伐雀躍，樂得像在云端上飛。

她已經(jīng)想清楚了，假如自己是格勞克斯，那人便是狄俄墨得斯，拿她的黃金盔甲換對方的青銅盔甲，這是公平交易，穩(wěn)賺不賠。她情愿將自尊輕易放在她腳邊，只要她肯彎腰撿起。什么矜持，什么自尊，她只要快活！

雖然彼此之間鮮少交流，但無論是在課堂上，還是課間，抑或晚自習(xí)，雪兒總是不時從堆積如山的書案上抬起頭，目光自全班逡巡，直至停留在一個小點上。沒什么大事，只想確認(rèn)她在那兒。接著，心滿意足地低下頭，繼續(xù)與練習(xí)題奮斗。那便是她一天中最大的幸福。

因為劉雨昕，我抬起頭卻看不見你的那一刻，很快就要到來。

當(dāng)我不看你的時候，你眼神的余光曾有一次偏向過我嗎？你是否注意到我刻意躲開的雙手，當(dāng)我說“放開”，其實是“過來”，說“別傷害我”，其實是“請傷害我”？我站在你身側(cè)，突然想坐下來——也許是小腿肌肉痙攣造成的幻覺，想坐在你身邊，你會感受到，然后稍稍挪開嗎？當(dāng)我與你說話，聲帶顫抖，而你的眼神閃躲，告訴我，你是否一樣渴望我？

她說不出話，要說的太復(fù)雜了，怎么說得清？應(yīng)該用呼吸編成密碼，形成獨(dú)屬于她倆自己的語言，在別人眼里都是天書。

唯有眼神，眼神騙不了人。不然她如何在表白遭拒后仍表現(xiàn)得泰然自若，隔了這么久，依然正常地與之搭話。她知道她愛她，于是滿懷期待地等，日子還長著呢。

很快上課鈴響了，班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跑進(jìn)來，她不得不離去，縮回知識的海洋中。如果不能在午夜之前死去，那么明天終將到來，離別已經(jīng)提上日程。

第二天，考完第一門語文，雪兒背好書包，隨人群從考場出來，路上遇到周彤，她本想悄悄溜走，卻被那人逮個正著。

“孔雪兒！”她呼喚她的名字，熱情地跑過來。

接著無比自然地挽起她的手臂，就像上學(xué)期剛開學(xué)時那樣，“不介意跟我走一段吧？”

雪兒搖頭。

“那就好?？纪旮杏X如何，有信心嗎？”

“還行?！?/p>

“江蘇的作文就是變態(tài)，我題目看了三遍都半懂不懂，指不定跑題。你語文這么好，這次肯定沒問題！”

“我也......不是很明白?！?/p>

“是吧？我還以為就我一個人這么想呢！”

話音剛落，二人都沒什么話要說。沉默像潮水般彌漫開來。過了半晌，周彤才緩緩開口，語氣沉重：

“雪兒，對不起......”

聞言，雪兒的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后立馬調(diào)整表情，原想滿不在乎地說聲：“沒關(guān)系”，卻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最后只能硬擠出一絲笑容。

“都過去了。”

“還是要說一聲，”周彤思索一番，突然自嘲般笑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其實，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你是我在高中交到的第一個朋友。其中或許有一廂情愿的成分，但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挺喜歡你的，特別想跟你交朋友?！?/p>

講到這，她突然正色道：

“雪兒，你是個很好的人。我很后悔那時候這樣對你?！?/p>

對方?jīng)]說話，眉頭卻不由地舒展許多。

“我希望你以后能夠遇到一個很好很好很好的人，不要找我這樣的朋友，還有......

再也不要這樣喜歡別人了。”

雪兒的心神微微一怔，好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那人說的是祁騰。

“上初中時喜歡我那個前桌，”對方?jīng)]有理會她的反應(yīng)，自顧自道：

“他喜歡打籃球，是咱班個子最高的，也是校隊里個子最矮的。成績很好，骨子里卻有股反叛精神，因此并不討老師喜歡，又因為家庭原因性格自卑敏感，總之就是走到哪兒都格格不入的人。

他從初一就暗戀班花，那時不興化妝打扮，人家那是實打?qū)嵉拿廊伺咦?，暗戀了三年，可惜對方根本瞧不上他。他說不會有人喜歡自己，卻不知道那個人就坐在他后面，天天盯著他的背影犯花癡，絞盡腦汁為他出謀劃策，助他早日拿下班花，在籃球場逢人就說‘看到?jīng)]？最矮的那個是我兄弟！’”

講到這，那人忍不住雙手拱成橋狀放聲大喊，脖頸上青筋直冒，逗得雪兒“撲哧”一笑。目睹她的反應(yīng)，周彤也笑了，氣氛緩和不少，她清了清喉嚨，繼續(xù)道：

“記得冬天的時候，他動不動就回頭問我借紅筆，一次都沒自己帶過。我嘴上調(diào)侃他一天到晚就知道往小賣部跑，到頭來卻連支筆都買不起，實際心里都樂開了花。因為借的次數(shù)多了，我的文具盒里就常年備好兩只紅筆。每次還回來的時候，右手食指的第一個關(guān)節(jié)，也就是握筆的地方，都會微微發(fā)熱。寫字時能夠感受到他殘留的溫度，仿佛已經(jīng)與他牽過無數(shù)次手。有了這個，我便心滿意足。

我以為可以一直這樣持續(xù)下去，毫無回應(yīng)的單方面的付出，心里懷著喜歡另一個人的甜蜜又苦澀的秘密。然而，某個晚自習(xí)，他在紙條上問我，如果有一天無意看到他被群毆，會不會去幫忙，我愣住了，不知該說些什么。他解釋說是因為有一次他與隔壁班起了摩擦，在校門口被人截住，四五個打他一個，期間隱約看到好多本班的同學(xué)——那些平日里與他稱兄道弟的人擦肩而過，卻沒有一個停下來幫他。

我想了好久，鄭重回復(fù)道：‘不會，但我會幫你叫人?！丁艘宦?，似乎很失望。我沒有問他是否問過?；ㄟ@個問題，想來是不會的，也許是舍不得，也許是不敢奢望?？伤袥]有想過，我也是從小被父母當(dāng)成寶貝的人，要我如何為了你，一個從未回應(yīng)過我的喜歡，沒給過我任何承諾，也沒拍胸脯說過對我負(fù)責(zé)的人，去犧牲自己的生命，放棄視我為下半輩子的依靠的父母呢？我只是喜歡你，又不是欠你的。

從那一刻我便決定，這樣孤注一擲的單向奔赴最多只有三次。我不跟你計較，不代表在你面前，我是一點自尊都不要的。等到我的勇氣徹底消失的那一天，我就會放棄，再也不來煩你了。

于是沒過多久，我便把那支多余的紅筆送給他，自行斬斷了與他的最后一絲聯(lián)系。

我告訴你這些，是因為你真的很好，也挺傻的，先別急眼，我說的是實話，別再傻乎乎的被人騙了，也別再這樣毫無保留地喜歡別人。

記住，三次，只有三次。”她豎起三根手指，一字一頓道：“爸媽將我們帶到這個世上來，是讓我們學(xué)會被愛與愛人，而不是把命交給不相干的人，到最后尊嚴(yán)盡失?！?/p>

即將走到大巴車前，周彤突然松開她的手，“我就不陪你進(jìn)去了，免得他們看到我和你在一起影響不好，再見，明天考試加油！”

說完便往對面馬路上停著的私家車走去。雪兒盯著她的背影，梳得高高的馬尾辮，在肩部一搖一晃，少了些盛氣凌人的氣勢，頭微微下垂，這不免讓她懷疑，自己至始至終都沒有看懂周彤——這位初見時倚著墻與宿管侃侃而談的女孩。只不過如此貼心的叮囑，到底似一陣微風(fēng)拂過心間，攪亂一池春水，令原本無關(guān)痛癢的離別突然有了重量。

高考成績還沒出來，雪兒就與經(jīng)紀(jì)公司簽約，開啟自己的練習(xí)生生涯。坐上大巴，離開這個待了三年的家，離開母親、家人、朋友，去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心情激動，也很忐忑，不知道前方即將迎接自己的是什么。

但在內(nèi)心深處她清楚，即便心跳如擂鼓，腿肚子不住打戰(zhàn)，她終要跨過那頭張牙舞爪的年獸，來到山的另一邊，而非永遠(yuǎn)窩在家鄉(xiāng)的彈丸之地毫無作為。唯一令其遺憾的是，如同六年前那樣，她沒有見到劉雨昕最后一面，明明發(fā)了短信，地址時間寫得清清楚楚，對方卻毫無回應(yīng)。也許這就是她的回應(yīng)。

無論如何，車廂內(nèi)，雪兒倚在座位上，撐頭看向窗外，在心底提醒自己：三次，已經(jīng)用去兩次。她的勇氣并非取之不盡，只會在對方的一次次拒絕中逐漸孱弱。我愛你，但也只能到此為止。她希望永遠(yuǎn)都不會有這么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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