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落雪了。
梅塢里的梅樹壓了一枝頭的雪,在風里顫顫巍巍的,總覺著一眨眼的功夫它便要被風折斷,而后掩在積雪里,再無生機。
殿里靜悄悄的,弘歷瞧著桌上那盆擺了許多年的枯枝,突然就生了許多的嫌棄,“你啊你,這都多少年了,怎么還這般的計較?!?/p>
“我老了,孤家寡人一個,你見了就不心疼?”
他頓了頓,尋思著這女人這般鐵石心腸,她八成是真的不會心疼他。
可沒辦法,他理虧,哪天在地下見了面,他說話也得矮她一截。
冬日里最易困頓,弘歷覺著自己有些睜不開眼,迷蒙間卻忽然想起那幅藏了許多年的小像,便喚小順子把它翻出來放在桌子上。
畫軸展開,畫中人一個逍遙,一個端莊,他顫著手撫摸那畫中女子,緩緩笑開,“青櫻紅荔,哪里不相配?”
耳邊仿佛又有人跟他念蘭因絮果,那聲音滄桑又縹緲,聽起來坦然又疲累,他沉了臉色,“不行,青櫻紅荔就是處處都相配,生世都相配!”
他覺著不高興。想起她走的那年,他下令銷毀她的所有史書記載,畫像遺跡,如今全天下,也就他有她的小像,也有她親手畫的小像。
在她的生命里,他永遠都得是特別的那個。
“你別以為我不知道,凌云徹他就是心悅你,你自己也知道?!?/p>
“我當時是昏了頭,不信你還那般作踐你,可他心悅你,我那時便容不得他?!?/p>
“就算有一日地下相見,我也不會同他道歉,因為他心悅你?!?/p>
他口氣生硬,句句離不開“他心悅你”,如同那時一般的強詞奪理,哪怕他知道他那時豬油蒙了心,可再相見,他依舊不能與凌云徹好言相待。
不行不行,凌云徹就是惹人生厭。
他瞧著眼前的小像,想起那年她剪了他們大婚時的畫像,那殘缺的畫便告知了他,她下手時干脆利落,存的是生生世世不相見的心思。他曾瞧著那獨留他一人的畫像,氣惱的緊,也非要把這藏了許多年的小像剪了,告訴她,他亦是瀟灑,可這剪刀比劃了半天,卻怎么都落不到那紙上。
他氣的把那剪刀丟在一旁,喚小順子把這小像收了,藏到他看不見的地方,再也不許拿出來。
可擋不住眼睛不爭氣,硬是盯著小順子把它小心的放到暗格里,而后輕輕的合上,留它在那一片昏暗天地。
可如今為何又拿出來了呢?
大概是知道要相見了,所以他得把這些零散東西都歸置好一并帶著,省的她不認他。
他顫顫巍巍的站起身,想著自己去翻那盒子,小順子見了,貼心的上前幫他找,又雙手捧到了他面前。
他把人遣下去,獨留他一人,像是有什么秘密,只能他自個兒知道。
盒子里是她舊年繡的手帕,時至今日依舊完好如初,而那手帕底下,便是他藏了三十多年的青絲。
那一綹斷發(fā)被整齊的綰好,靜靜地躺在盒子里,停在不曾忘卻的舊年歲月里。
這是他小心翼翼藏了三十余年的秘密。
那夜御船上,她淡漠離去,只余他一人在震驚與怒氣里久久不能回神。可沒人知道,他心間一片冰涼,像是被丟進冬日的西湖水里,冷的人骨血生寒。
他從未想過,她居然就這么棄他而去。
后來,世人皆以為他龍顏大怒,再不能容她,禁足,收回冊寶,連死后哀榮亦不能成全,所作所為,當真是恨毒了她。
可只有他自個兒知道,可憐的是他,孤苦伶仃的也是他。
“你當真走的瀟灑?!?/p>
他拿起剪刀,亦是干脆利落的剪下自己的一綹白發(fā),而后輕巧的繞在她的青絲上。
“這一世不做數(shù),咱們重新來?!?/p>
——
弘歷幼年時并不得皇上的喜歡,甚至被他視作污跡,丟在園子里養(yǎng)著,空有個皇家血脈的頭銜。
也是承蒙熹妃鈕祜祿氏,弘歷才算有了堂堂正正的身份,才算過上了四阿哥的富貴日子??蓮男“籽墼舛嗔?,又因著熹妃教導,皇后與三阿哥虎視眈眈,他依舊不顯山不露水,兢兢業(yè)業(yè)的做他的四阿哥。
弘歷從來不敢告訴別人,他怕極了,怕這富貴日子是南柯一夢,怕他行將踏錯,便丟了這條便宜命。
也怕別人堪比胸口插刀的白眼與奚落。
遇見青櫻,是在那年端午,皇后攜嬪妃與官眷至漱芳齋聽戲,青櫻是皇后的嫡親侄女,自然在列,而他安分的坐在熹貴妃的身后,仔細的聽著戲。
其實他的心思早就被她引了去。
出身烏拉那拉氏,她自然是妥妥的大家閨秀,可弘歷余光瞥見她噘著嘴坐著,時不時地伸伸腿,動動手,總之,絲毫不被規(guī)矩束著。
他謹慎慣了,也被宮里的規(guī)矩教條束縛久了,所以見著這樣的格格便免不了好奇與驚訝,卻也不敢多瞧,收回了心思去聽戲,可沒成想她竟是悄悄拽了他的袖子,“我?guī)愠鋈ネ姘???/p>
年少的弘歷自然明白這不合規(guī)矩,若是被人知道了,少不得一頓編排,可他瞧著小丫頭俏生生的眼睛,便陡然生了這冒險的心思。
他跟著她,悄悄地溜了出去。
后來弘歷不止一次的想,也就是青櫻,但凡換個別人,他是說什么也不肯去的。他瞧著旁邊專心致志釣魚的人,端的是疑惑不解的模樣,“我當時怎么就答應同你溜出去,還跟你這個野丫頭去爬了城墻呢?”
青櫻蹙著眉頭擺手,壓著嗓子道:“別說話,魚都被你嚇跑了。”
弘歷瞧她煞有介事的樣子,無奈的笑了。
弘歷也想不起來他們到底是如何相熟的,只不過是她先帶著他去爬了城墻,他后又給她捎了幾次白玉霜方糕,他們倆就在皇后和熹貴妃的眼皮子底下論起了“兄弟”,甚至與他相熟的人都知道,但凡四阿哥不在,那一準是和青櫻格格出去玩了。
彼時弘歷瞧著正在摘花的青櫻,滿是無奈,“我額娘已經敲打我,叫我不要再同你出來了。”
青櫻也不回頭瞧他,只專心的看著開的鮮艷的花,“我姑母倒是也嚴令禁止我同你走得近。”
“那你還叫我出來?”他斜眼看她,懸著一顆心。
她偏過頭看他,“好似我不叫你,你就不會跟過來一樣?!?/p>
“那不一樣,”他穩(wěn)著聲音,盡量和緩,“你會不會聽皇額娘的,以后就不同我一起出來了?”
青櫻抬著頭想了想,弘歷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她真的乖乖聽話,就這般與他斷了交情,可青櫻到底是青櫻,她認真的想了想,又認真的瞧著他,“那我們可以偷著出來嘛,也不是沒有過?!?/p>
她說完便又轉回去看花,弘歷愣了愣,而后緩緩綻了笑意。
他知道,青櫻永遠不會同他斷了情意。
他打眼瞧著,日頭西斜,金閃閃的余暉落在她身上,仿若書里說的偷偷出來的花靈,于萬花叢間跳脫游玩,每一步都踩在他軟軟的心尖上。
好似和青櫻在一起,他才不會想起那些個白眼非議,也不用想著哪一句說的不對,哪一步走的不好,他們之間,是真心真意的相交。
弘歷清楚的聽見胸膛里的心怦怦亂跳,他知道,那是獨獨留給青櫻的反應,也歡喜于這反應,他總是喜歡同她在一處的。
可青櫻大抵是要嫁給三哥的。
弘歷蹙了眉頭,三哥是皇額娘的養(yǎng)子,是皇額娘的指望,她既要憑借三哥做太后,也要憑借青櫻延續(xù)烏拉那拉氏的榮光。弘歷心中有了計較,若是爭得那個位子,是不是便能如了他的愿,叫她一生一世都陪著他?
他心里沒底,三哥定是要比他先選福晉的,若是真的選了青櫻,哪怕來日他登上大寶,亦是無濟于事。
他沉了聲音,“青櫻,你會不會嫁給三哥?”
青櫻一愣,而后蹙著秀氣的眉毛瞧他,“哪里有你這樣張口就問女兒家婚事的?”
他神情肅穆,青櫻也瞧出來了,她不明白他是什么心思,只想著寬他心,可婚姻大事,她自然沒辦法給他答復,只能無奈的道:“這哪里輪得到我做主?”
弘歷瞧著她無奈的模樣亦是嘆息,是啊,哪里輪得到他們做主呢?
大概有緣無分,便是他們這一生的囊括。
后來的日子,弘歷確是少見青櫻了,熹貴妃以為他是聽了她的勸,其實只有他自個兒知道,離她遠些,不過是為了日后少些傷心罷了。
可青櫻不明白他的心思。
眼見著三阿哥選秀的日子將近,青櫻往來后宮的次數(shù)較之前更多了些,這自然是皇后存了心,讓他們培養(yǎng)感情的緣故,可這一半以上的次數(shù),她全都溜來找了弘歷。
弘歷起先閉門不見,青櫻便也不多詢問,只說下次再來,后來聽的多了,也就明白是他在故意躲著她,她自然不肯就這么糊里糊涂的與他生分,定是要問個清楚明白的。
彼時弘歷聽著窗子處傳來響動,沒多想便過去開了窗子,結果竟是瞧著她正鬼鬼祟祟的四處張望,見他開了窗子便壓低了聲音道:“快把我扶進去??!”
她朝他伸了手,弘歷還未反應過來,只下意識的扶住了她的胳膊,一使力便讓她蹬著窗子跳了進來。
“你小心些!”他瞧著她腳上的花盆底,生怕她一個不穩(wěn)便崴了腳,青櫻倒是不怎么在意,還未站穩(wěn)便回身去關了窗子,這才偏頭瞧著他。
弘歷看出了她眼里的探究,心虛的別過頭。
“你躲著我做什么?”她自是有些生氣,可也想著他怕不是有什么難言之隱,“熹貴妃又敲打你了?”
“沒有,”他低聲回道,青櫻聞言蹙了眉,他瞧了自然心里難受,亦不想再拖著,索性直直道出心中所想,“你日后必是要嫁給三哥的,若是我們再有往來,我怕別人傳你閑話?!?/p>
“誰說我要嫁給三阿哥了?”她接口道。
弘歷一愣,“你不是說我們都做不了主嗎?”
“我自然是做不了主,”她像是胸有成竹,笑的像小狐貍一般狡黠,“但三阿哥可以做主呀?!?/p>
他未聽明白,可青櫻并不想多做解釋,只急忙交代他,“你以后有話就直說,弄得我還要翻窗子進來同你講這些有的沒的,姑母若是知道了,少不得罰我抄《女訓》。”
弘歷顧不上她話中的意思,見她這樣蹙著眉頭交代他,便輕笑著應了,“知道了,若是皇額娘罰你,我?guī)椭愠褪橇恕!?/p>
“你少拿話糊弄我。”她一邊說著一邊重新把窗子開了個縫兒,眨著兩只眼睛從窗戶縫兒里來回打量,弘歷見她這樣子悶聲笑了,青櫻回頭瞪他一眼,“我走了,你下次別再生事,便是幫了我忙了。”
眼見著她又去蹬窗臺,弘歷趕忙上前小心護著,“知道了,你小心些!”
青櫻輕便的跳下去,只擺了擺手,匆匆的走了。
弘歷瞧她沒了影兒,這才合上窗子。他輕輕嘆了口氣,他怕是永遠都逃不出青櫻的手心兒了。
三阿哥選秀自然是宮里的大事,熱火朝天的。弘歷躲在絳雪軒不出去,生怕聽了什么不想知道的消息,可這書看著看著入了眠,夢里竟也不得安生。
他夢見青櫻接了三哥的如意,他急急趕過去的時候,已然是晚了。
弘歷瞬間驚醒,恰巧王欽進來稟報結果,弘歷急聲問著,“怎么樣?青櫻可選上了?”
王欽面露難色,“青櫻格格沒選上,連格格都未曾選上,如今人更是沒了影兒,皇后娘娘都快急死了?!?/p>
弘歷心下一松,隨手抓了帽子,交代一聲都別跟著便跑了出去。他直奔城樓,自是瞧見她正拿著千里鏡玩得高興。
“我就知道你在這?!?/p>
青櫻顧不上他,拿著千里鏡往遠處看,他耐著心中的急切問她,“你使了什么法子?怎么竟是一個都沒選上?”
她偏頭,神神秘秘的笑了笑,湊過來附在他耳邊道:“出虛恭?!?/p>
弘歷樂不可支,“你啊你,怕不是要急死皇額娘?!?/p>
“沒辦法,誰叫姑母一心讓我嫁給三阿哥,可我們互不順眼,自然是不會如了她老人家的愿?!?/p>
她不怎么在乎,弘歷卻是歡喜的緊,如今三哥錯過了青櫻,那便是他的機會。他接過她手里的千里鏡,狀似不在意的道:“下個月我選福晉,你來替我掌掌眼吧?!?/p>
他說,你做我的秀女。
他說,我不選你。
“你到底來不來?”
青櫻瞥了他一眼,“不來,不樂意?!?/p>
她搶過他手里的千里鏡,轉身便走,弘歷在后面望著她背影,揚聲道:“我在絳雪軒等你?!?/p>
可弘歷并不知道她會不會來,他明白自己的心意,卻從不知道,青櫻到底對他有沒有心意。
似乎時間被拖的特別漫長,弘歷眼睛盯著回廊,盼著她立時從遠處走過來,熹貴妃在一旁催促,他也只是說再等一等。
再等一等,等他的青櫻來。
等她歸來。
——
嘉慶四年,太上皇駕崩,享年八十九。
小順子跪在下側,同皇帝回稟道:“皇上,太上皇走的時候很安詳,像是睡著了一樣?!?/p>
那盆他瞧了這么多年的綠梅,也在那時候抽了新芽開了花。
他想,太上皇大抵是已經與他思念的人相見了。
式微,式微,攜手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