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中門旁邊有一條窄窄的巷子，巷子兩邊是廢舊的工廠，沒有人家。這巷子彎曲而悠長，如果兩人相遇，只能側(cè)身通過。在南方這個多雨的地方，一旦陰雨霏霏的時候，這巷子里就會起一團團的云霧，常常讓人看不清路，要扶著墻才能走，這巷子也就得了個“云霧巷”的名字。

傳說在子時，如果下了細(xì)雨，云霧巷會有亡魂出沒，大多數(shù)人沒見過，但是傳言有鼻子有眼的，其中三個段子，應(yīng)該是這樣的：

一、宋老師的靈魂

幾年前的一個夜里，一中的宋老師死在了云霧巷。那晚他陪學(xué)生上了晚自習(xí)，又批改作業(yè)，回家時已經(jīng)十一點了，經(jīng)過云霧巷時，夜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本來只有寥寥幾個昏暗的路燈，偏偏又壞了多半，只剩下一兩個還亮著，落下一點依稀的光。宋老師本來是近視眼，這下只能憑著感覺走。他對這段路本來是極熟的，畢竟走了二十多年了，自從在一中任教就要穿過這條巷子回家，里面的每一個塊磚，每一條坎，每一個井蓋在哪兒他都知道，所以他是不怕黑的。但是那天晚上，不知怎么的，一個井蓋被偷跑了，宋老師驀地栽進了下水井里，頭部被尖銳的鐵管戳中，就這樣死了。第二天天亮人們發(fā)現(xiàn)宋老師時，他的身體早已經(jīng)涼了。

宋老師的葬禮上，哭得最傷心不是他的家人，而是一個男生，他叫陳格，他的哭耐人尋味——因為他挨宋老師的罵最多，大家認(rèn)為他應(yīng)該討厭宋老師才是，但他哭得肝腸寸斷的，大家倒對他生出一些同情來，這冥頑不化的小子終于開竅了？能理解宋老師的苦心了？

其實陳格的眼淚，只有他自己才明白，因為那個讓宋老師送命的井蓋，就是陳格偷走的！陳格跟宋老師的恩怨由來已久——他是沒上進心的學(xué)生，特別要命的是在高三這年，他暗戀上了他們的班花夏童，他書也看不進去了，只想著給夏童寫情書表達愛意。有了這個想頭，他作業(yè)也不寫了，課也不好好聽了，整天五迷三道，渾渾噩噩的樣子。

這天下午，陳格在宋老師的課上睡著了，宋老師見陳格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氣不打一處來。他走過去用課本敲陳格的腦袋，陳格正做著好夢，突然被驚醒，一下子直起身來就要發(fā)怒，一見是宋老師，他兩眼瞪得圓圓的，眼里全是不屑。宋老師見陳格這個神情，怒斥道：“這次考試你交的白卷，你是不會還是不想寫？你還打算高考嗎？對了，這幾天的作業(yè)你都沒有交，你現(xiàn)在交給我！”

所有的同學(xué)齊刷刷地看著陳格，陳格莫名地感到他們的眼里全是輕蔑，其中就有他最喜歡的夏童！他看著宋老師咆哮的臉，眼里慢慢地積聚起仇恨來。宋老師要壞了他的好事——這一段陳格在夏童身上下了不少功夫，幫她做值日，替她出板報，課間陪她打羽毛球，夏童對他的微笑越來越多，有戲??！陳格覺得夏童的好感近在咫尺了，可是這一下全完了！可惡的宋老師把他的一切努力都破壞了！他喉嚨里涌上一股酸澀的熱浪，眼淚幾乎就要流出來了，但是他硬生生地給壓了回去。好吧，既然你這樣對我，也別怪我狠了！陳格在心里默念。

讓他摔一跟頭，起碼三天不能起床，也沒法再跟我發(fā)火，跟我要作業(yè)！陳格知道宋老師回家是全校最晚的，總是在學(xué)生下完晚自習(xí)后再改作業(yè)，往往回家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了，別的老師早就走了，他總是一個人回家，而且要穿過云霧巷，那就在云霧巷里做點手腳吧，那個時間段巷子里沒有人，也好行動。

陳格搬走了云霧巷里的一只井蓋，并且把它扔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讓人們覺得是偷井蓋的賊干的，最近別的地方井蓋也確實老丟。他又把路燈打碎了幾個，云霧巷基本是一片黑暗，都準(zhǔn)備好了，陳格一看表，馬上就到十一點了，這是宋老師回家的時間，陳格竊笑了幾下，就回家等著好消息了。

但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宋老師竟然死了！他只是想讓宋老師摔一下而已，并沒想讓他死?。∷牭竭@個消息全身不寒而栗，既有良心的虧欠，又怕警察查到他。萬幸的警察沒有查到什么，只是懷疑撿廢品的偷走了井蓋，陳格僥幸逃脫了法律的制裁，可是他心里很難過，所以在宋老師的葬禮上才會痛哭流涕。

高考結(jié)束后，陳格去外地上了一所民辦大學(xué)，四年后他回家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過起了平凡的日子。

那天晚上，陳格的公司加班，他回家時已經(jīng)是子時了，梅雨季節(jié)細(xì)雨不斷，云霧巷里升騰起沉重的霧氣，路是一點都看不見了。陳格只能摸著墻慢慢地走，他心里對這條巷子其實是有畏懼的，這里讓他想起了那個人，這是一直困擾他的夢魘，但是這巷子也是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他無法回避。陳格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著，突然撞到了一個東西——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一個人！因為這個東西是軟綿綿的，而且，他還感到對方的呼吸，那氣息很冷很冷，像結(jié)著霜一樣。陳格急吼吼地喊道：“誰啊？”

對方并沒有馬上回答，卻伸出手拿什么東西敲了陳格的頭一下，陳格感覺那是一本書。對方說話了：“你的作業(yè)呢？快交給我?！?/p>

陳格無法呼吸了！這聲音，這話，都只能出自一個人——宋老師！陳格鼓起最后的勇氣，拿出兜里的打火機，打著了看去，正是宋老師的臉，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宋老師吐出一口氣，寒氣蝕骨，吹滅了陳格手中的打火機，陳格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和恐懼，他哭起來，哽咽道：“我知道是我的錯，我不該害你，我也不想那樣的……”

宋老師沒有理會他，仍然幽幽地說著：“快把你的作業(yè)交給我，把作業(yè)交給我……”

陳格拚命地往前跑，卻總是撞到墻上，即使沒有撞到墻，又撞到了宋老師冰冷的身上，他在絕望中跑了幾個鐘頭，才跑出云霧巷。陳格回到家里，整個人都傻掉了，嘴里只重復(fù)一句話：“是我害死了宋老師，是我害死了宋老師……”他的父母怎么問，怎么勸，他就是坐在那里重復(fù)這句話，不吃也不睡。最后陳爸爸帶他去看病，醫(yī)生說他得了精神病，住了幾個月的醫(yī)院才好一些。

出院后，陳格去公安局自首，說了自己害死宋老師的過程，但是時隔幾年，證據(jù)已經(jīng)滅失，而且陳格還有精神病，他說的話就更不能取信了，公安局把他送回了家。

陳格呆在家里，找出了高三時的書本、卷子——因為心里有愧，他都沒有丟掉。他寫著宋老師留的作業(yè)，一本一本地寫，足足寫了一年的時間，裝滿了整整一個麻袋。陳格來到了宋老師的墓前，把這些作業(yè)燒了。望著作業(yè)本子變成白色的灰燼，在空中飄飛，陳格的心頭的負(fù)重稍稍減輕了一些。

后來陳格結(jié)婚了，有了兒子，他對兒子說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老師留的作業(yè)一定要好好寫，這是學(xué)生的本分。”

他的兒子學(xué)生成績很好……

二、楚云飛的靈魂

楚云飛是一中高二的學(xué)生，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是老師的重點培養(yǎng)對象，相貌也是儀表堂堂，似乎所有的優(yōu)點都集中在了他身上——只是他的家庭不是很圓滿，父親早逝，母親是一位普通工人，含辛茹苦地把他拉扯長大，就盼著他上個好大學(xué)，將來找個好工作，好支撐起這個單薄的家。

但是世事就是事與愿違，楚云飛少年早逝，并且也死在云霧巷。

那是一個冬天的晚上，街上本就行人稀少，陰冷的云霧巷更是一片空寂。楚云飛上完晚自習(xí)又把教室衛(wèi)生搞了一遍，回家時只剩他一個人了。楚云飛倒是不怕黑，走在狹窄的云霧還想著明天的班級活動，卻聽見前面有個女聲在喊“救命”，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他頓時警覺起來，往前跑去，就見兩個男人騎在一個女孩子身上正在施暴，那女孩子身上穿的依稀是一中的校服。耍流氓！楚云飛不假思索，立即吼道：“住手！放開她！”

兩個男人聽到這聲音，暫且停下手腳。楚云飛把書包向兩個男人摔打過去，兩個男人站起來和楚云飛扭打起來，那個女孩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只是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這混亂的場面。楚云飛叫道：“你快去叫人！”那女孩聽了，連忙起身跑了。

楚云飛雖然身材高大，但是終不是兩個男人的對手，他漸漸地落了下風(fēng)。兩個男人窮兇極惡，并沒有放過楚云飛，他們恨他壞了好事，對他痛下殺手，竟把楚云飛活活打死了。

這場打斗持續(xù)了有二十多分鐘，其實巷子的盡頭就是一個小商店，店里住著人。為什么李娜沒有叫來人呢？因為她一直跑回了家，她被嚇掉了魂一般，只顧著往家跑，把楚云飛扔在了腦后。她住在外婆家——因為這里離一中近，上學(xué)方便。外婆年事已高，見李娜回了家便去睡覺了，什么也沒問。

楚云飛死了，警方多方查訪，抓到了兩個行兇的流氓。但是兩個流氓說和楚云飛產(chǎn)生糾紛是因為在云霧巷搶道走，兩方各不相讓才失手打死了他。云霧巷是很窄，搶道走也時有發(fā)生，警方?jīng)]有別的證據(jù)，就取信了兩個流氓的說法。但是一中的老師和學(xué)生都不相信這個說法，他們所認(rèn)識的楚云飛是極謙和有禮的，怎么可能因為搶道跟人打架？大家都為這個結(jié)案定論忿忿不平，但也沒有辦法，只能幫著楚媽媽安葬了楚云飛。楚媽媽唯一的希望破滅了，她迅速地衰老下來，終日不思茶飯，就想跟云飛一起去了。一中的老師和學(xué)生們不忍心看她這樣消沉下去，天天都有人去看她，幫她料理家務(wù)，做飯給她吃。在很長一段時間后，楚媽媽的心境才慢慢平復(fù)下來，她孤獨地過著風(fēng)燭殘年，臉上再也沒有露出過笑容。

李娜上完高中后就回了父母家，再后來，她結(jié)了婚，有了孩子，不幸的是丈夫英年早逝，她成了寡婦，帶著孩子度日。李娜結(jié)婚后跟公婆住在一起，但丈夫去世后這婆媳關(guān)系格外難處，而李娜父母家因為子女多，也沒有她容身的地方，這時候外婆去世了，房子空了下來，雖然破舊，但總比憋屈在公婆家強，她一咬牙搬去了外婆家。

又要穿過那悠長的云霧巷了，她的腦海里又浮現(xiàn)出那一夜凄厲的場景。噩夢啊，李娜不敢回首，現(xiàn)在的這一切是不是當(dāng)初的報應(yīng)呢？誰叫自己扔下搭救她的楚云飛不顧，讓人家死了，還死得不明不白的？

回了外婆家，離楚云飛的家也近了，李娜有時候會看見楚媽媽，老太太拄著拐杖在街上踽踽獨行，像秋天里一片隨時會飄落的枯樹葉一樣。有一次，李娜鼓足勇氣上前去攙扶楚媽媽，走到她跟前了，手剛要伸過去，老太太突然抬起頭盯著她，眼睛里有一種質(zhì)疑，一種冰冷，甚至，一絲恨意——好象她知道了李娜的秘密一樣。李娜嚇得連話都不敢說就跑了。

李娜盡量回避楚媽媽，努力把楚云飛忘掉，但是那天晚上，她又不得不面對了。那天晚上下起了小雨，偏偏兩歲的兒子發(fā)燒了，小臉燒得通紅。李娜必須馬上去買藥，這時已經(jīng)是子夜了，她天生膽子小，但是為了兒子只能去藥店。她拿了個手電便出門了。

云霧巷里云蒸霧集，看不到眼前的路，李娜打著手電，也只依稀看到眼前的墻。她摸著墻艱難地走著，腿肚子一直就在打哆嗦，抓著手電的手也冒出了冷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中，她突然撞到了一個人身上，她抬頭看去，那張臉幾乎終止了她的心跳！那不是別人，就是時常出現(xiàn)在她夢魘里的楚云飛！可是這回不是夢啊，李娜把手電光打到楚云飛臉上，沒錯，是他！他的面龐還是那么帥氣，只是臉色蒼白如紙。她癱坐到了地上，喃喃地說道：“你別怪我，別怪我，我怕……”

楚云飛還是像從前那樣和氣，上前把她扶起來，他的手冰冷，但聲音是溫和的：“別怕，說真話的人永遠(yuǎn)都不需要害怕。等你說出了真話，你就不會再害怕了。記得，說真話……”

李娜回到家的時候幾乎魂飛魄散了，她流了很多很多的眼淚。是的，這些年把真相埋在心里，她好象在無邊的黑暗里獨行，像子夜的云霧巷一樣，云遮霧繞，永遠(yuǎn)不見陽光。這就是良心的負(fù)擔(dān)吧？

李娜去了公安局，去了一中，把當(dāng)年的真相說出來了。楚云飛的老師同學(xué)和親友們都特別欣慰——就說楚云飛不可能是因為跟流氓斗毆而死的嘛！他們心中的云飛，是那么陽光正氣的一個少年。政府追認(rèn)楚云飛為見義勇為的英雄人物，他的遺像被掛到了一中校史室，云飛在去世近十年后，又閃爍著光彩回到人們的朋友視線中。

李娜去了楚媽媽家里。老太太坐在昏暗的屋子里，像一尊石像一樣悄無聲息，整間屋子只有一臺舊電視還在吱吱啦啦地響著。她走過去握住楚媽媽的手，跟她說了楚云飛之死的真相。但老人家并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只是看李娜的眼神很溫和，跟上次的冰冷截然不同。李娜看到桌子有許多藥，還有一個病歷本，打開看時，上面的診斷赫然寫著“老年癡呆癥?！?/p>

后來照顧楚媽媽的義工來，說了她的病情。原來老人家?guī)啄昵熬偷昧死夏臧V呆癥，只認(rèn)得回家的路了，跟人說話時也是一知半解的，不是很清醒了。這些年全靠鄰里朋友眷顧，自從楚云飛被追認(rèn)為見義勇為英雄人物，社區(qū)派了義工來照顧老人的起居。

此后，李娜一有閑便來楚媽媽家里料理家務(wù)，陪她說話，講楚云飛在一中的事情，哪怕她聽不懂，李娜也講得津津有味。這期間，李娜和一位專門送楚媽媽看病的男義工小劉熟識起來，他和李娜同歲，眉宇間，竟然也有幾分像楚云飛。他是單身，空閑的時間比較多，有時候李娜下班晚了，他還幫她去幼兒園接過兒子。

后來在云霧巷里，人們經(jīng)?？梢钥吹竭@一幕，一位少婦攙扶著一位老婦人，一位年輕男子抱著一個小男孩。畫面很溫馨……

三、靈兒的靈魂

小惠離家出走有兩年了。記得那晚走出云霧巷的時候，天正下著雪，她依稀聽見女兒靈兒的哭聲。她回頭看時，靈兒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后面追她，她一咬牙不再回頭，一直走出了云霧巷。

日子實在過不下去了，老公小岳失業(yè)后，不是喝酒就是打牌，輸了錢就拿小惠出氣，小惠脾氣也倔強，針尖對麥芒地和小岳吵架，兩個人常打得雞飛狗跳，家里亂成一團。靈兒才五歲，經(jīng)常嚇得躲到墻角，悄聲抽泣。

那一次小岳又輸了錢，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一到家讓小惠給他做飯，小惠剛睡下，見了醉鬼本就氣不打一處來，哪還有心情給他做飯？便小聲罵了一句就扭過身去又睡了。

小岳受了冷遇，一惱火把小惠從被子里拽出來，狠狠捶了兩下子。這次小惠沒有哭，她坐在地上一聲不吭，等小岳睡著了，她把衣服收拾好了裝進一個行李袋，推門便走出屋去。

外面下著雪，夜已深，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小惠扛著大行李袋艱難地走著，走到云霧巷的時候，她聽到靈兒的哭聲，靈兒喊道：“媽媽，你別走，你走了，我怎么辦呢？”小惠回頭看時，靈兒小小的身子站在雪地里，雪花落在她的頭上，肩上，幾乎把她身上的紅毛衣都蓋嚴(yán)了，遠(yuǎn)看像個小雪人一樣。小惠的眼睛濕潤了，她有種沖動，想馬上回去抱住女兒，拉著她的小手帶她回家去，但是她還是克制住了。她怕這一回去，就再也沒有勇氣離開這個讓她窒息的家。她想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再也不要見到小岳。如果將來生活有了轉(zhuǎn)機，她會回來把靈兒接走的。這樣想好了，她對靈兒喊道：“趕快回家，我出去一趟，幾天就回來?！闭f完她一扭頭就走了。

兩年了，小惠終于回來了。她回來是因為有了重新開始生活的資本。她在一個大城市有了一份好工作，收入不菲，租了一套象樣的房子，她也替靈兒聯(lián)系好了新學(xué)校，有了這一切，她可以把靈兒接去和她一起生活了。小惠做晚班車回來，走到云霧巷已經(jīng)是子夜，霧氣迷漫在巷子里，看不到幾米外的路。小惠走著走著，腿撞到了一個東西上，低頭看時，卻是靈兒。靈兒仍是她魂牽夢繞的那個小模樣，似乎從來都沒有變過—還是那么瘦弱的小身子，辮子亂亂的，身上還穿著那件紅毛衣，紅色已經(jīng)晦暗了，小惠用手摸去，濡濕而冰冷。

快夏天了還給孩子穿毛衣，那狠心的男人對孩子根本不關(guān)心。小惠恨恨地想著，蹲下身來，從皮箱里掏出一個洋娃娃，遞給靈兒，說道：“這是你最想要的芭比娃娃，媽媽給你買了。你喜歡嗎？”

靈兒沒有伸手，只是說道：“我不要芭比娃娃，我要媽媽抱，我要媽媽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毙』萋犃诉@話，緊緊地抱住了女兒，眼淚像決堤一般噴薄而出。

“媽媽再也不離開你了。”小惠對靈兒信誓旦旦地說：“走，我們回去，收拾下東西，跟你爸說一聲，媽媽就帶你走。”她站起身來，拎起行李，拉著靈兒往家走去。

家比從前更加破敗，屋子里有濃濃的酒氣，床上的小岳聽到開門聲，竟坐了起來，他錯愕地看著小惠，半晌才低聲說道：“你回來了?！?/p>

沒有責(zé)罵，小惠倒有些意外，不過她也無需在意小岳的態(tài)度了。她坐在板凳上，緩緩說道：“我這次回來就是帶靈兒走的，另外把我們的離婚手續(xù)也給辦了吧?！?/p>

“靈兒都沒了?！毙≡厉鋈徽f道。

“沒了？”小惠沒聽明白。

“靈兒死了。”小岳答道。

“你瞎說，靈兒，過來！”小惠回頭喊道—靈兒一直跟著她回的家啊。

但是身后并沒有人！小惠有些詫異。

“我剛才還看見靈兒，她跟著我一起回來的?！毙』萁械溃骸澳銥槭裁凑f她死了？你還嫌害我害得不夠深嗎？你故意這樣說氣我吧？”

“你才瞎說吧?！毙≡勒f道：“靈兒真的死了。就在你出走那天晚上，她在云霧巷凍死了。你等等?！毙≡婪_抽屜，找出一個小本子，竟然是一本“醫(yī)學(xué)死亡證明書?！崩锩嬗徐`兒的名字！

“這不是真的！”小惠尖叫道：“這是你做的假！我的女兒還活著。她剛才還跟我說，要和我永遠(yuǎn)在一起?！?/p>

“別瘋了！”小岳叫道：“那你把靈兒叫來給我看看。小惠，我知道，我過去對不住你們母女，這兩年我過得不好，我也知道錯了。你既然回來了，我們還在一起過吧。我們還會再有孩子的。靈兒真的死了。你看，這是她的骨灰，我就是等著你回來再把這送到公墓的。”

小岳拿出一個小盒子，上面有一張靈兒的小照，小惠感覺眼前的一切都錯亂扭曲了，她一陣急火功心，暈倒在地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惠終于醒了過來，她坐起身來，看見小岳趴在床邊上睡著了—這倒是從前沒有過的。但她顧不上感動，一心只想著靈兒，她心愛的女兒。她堅信靈兒還活著，所謂的“死亡”都是小岳在騙她?！安恍校乙フ异`兒，我明明看到她了，在云霧巷里?！毙』輳拇采咸聛砭屯旗F巷奔去。

又是子夜時分了，梅雨季節(jié)細(xì)雨紛紛，云霧巷里迷霧重重。小惠在雨霧中跌跌撞撞地走著，叫喊著：“靈兒，靈兒，你在哪兒啊？”

“媽媽，我在這兒?！币粋€身影依稀是靈兒，在前面答應(yīng)著。

小惠向著聲音摸索著前去，后面卻傳來小岳的喊聲：“小惠，你快回家，靈兒真的已經(jīng)死了，你找不到她的?！?/p>

小惠哪能聽進小岳的話，她一心想的都是女兒，她摸著墻向前跑去，小岳緊跟在后面追隨著。

靈兒總是在前面，為什么追不上她呢？小惠心里一陣急躁，她在霧中摔倒了好幾次，小岳上前把她扶了起來。

靈兒真的在迷霧中出現(xiàn)了。她站在前面，手里還抱著小惠送給她的芭比娃娃，她瘦小的身軀在雨霧中顯得那么單薄，好像紙片一樣隨時會飄走，她身上的紅毛衣像陳舊的血一樣，一團黯淡的紅。小惠把靈兒緊緊地?fù)г趹牙?，把身上所有的溫暖都傳遞給女兒，想讓她冰冷的身體重新溫和過來。小岳也走過來了，他看到靈兒，眼淚洶涌而出，他不再懷疑小惠的話，只是伸開雙臂，把妻子和女兒抱在懷里，這重逢，也是他日夜企盼的……

第二天早上，雨霧散去，人們在云霧巷發(fā)現(xiàn)了小惠和小岳的尸體，他們緊緊抱在一起，小惠手里抓著一根電線，是路燈的電線垂落到地上，不知怎么的卻被小惠抓住而觸電。一根電線要了小夫妻兩人的命，沒人能解釋得清楚，這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他們的親戚把小岳和小惠火化了，把沒有下葬的靈兒的骨灰和他們合葬在一起，一家三口終于團圓了。

再后來，云霧巷兩邊廢棄的工廠被政府征地，云霧巷也被拆除了。大樓蓋了起來，一切的云霧都煙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