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這松陽縣知府安比槐也是一個妙人兒。這安比槐本是個賣香料的小生意人,湊了錢捐了個芝麻小官,早些年庸庸碌碌,這近十年來不知走了什么運氣,一路青云直上,如今已是正四品的知府大人了。早些年貪花好色,家中侍妾甚多,好在其妻林氏賢良淑德,勸著夫君上進。有道是娶妻娶賢,安比槐對林氏也頗為敬重。二人結(jié)縭多年,育有一子一女,長女喚作陵容,幼子安延恩,聰明伶俐,在松陽頗有才名。而安比槐最為得意的卻是長女安陵容。
安比槐曾在一次酒后興起,對幾個同僚不無自豪的說:“小女當(dāng)配以名門高貴之清名世子,方不辱沒其芳華!”。
臘月的松陽縣,飛雪如絮,屋脊、樹梢皆裹上了一層寒霜,昨夜下了一場大雪,陵容睡得倒好,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jīng)放亮。幾乎是陵容一有動靜,屏風(fēng)外間就傳來一聲女音問道:“小姐可是醒了?”
陵容低低應(yīng)了一聲, 然后,腳步聲近了床榻前。帳子掛了起來,琥珀柔聲說道:“小姐醒了,可是先更衣?”雖是問話,但手上的動作卻是熟練的拿起了里衣準(zhǔn)備伺候。
陵容掀開身上蓋著的藕荷色繡折枝花卉的錦被,又穿上一雙軟底的銀絲寶相花紋攢珠繡鞋,由著琥珀伺候梳洗。
習(xí)慣果然是一種很可怕東西,初來乍到時還有些不適應(yīng),如今她也是一個坐臥有序的閨閣小姐了。
陵容坐在一張雕漆嵌螺鈿的梳妝臺,妝臺上擺著妝奩鏡匣等物,鏡中的少女約莫十二三歲,正是豆蔻年華。柳葉眉、桃心臉,雙眸清澈若泉。
更衣、洗漱、梳妝后,一個穿著半舊桃粉色薄棉綾襖的丫鬟進來,手里拎著一個紅木雕花大方食盒,口中道:“小姐,該用早膳了?!?/p>
陵容用了早膳,練了會兒大字,晌午時正院派了人來,說是請陵容過去一趟。
陵容啜了一口蜜棗水,想來應(yīng)該是請的教養(yǎng)嬤嬤到了。
大雪已然停了,一簇簇艷紅的梅花傾斜在屋檐的青瓦上。鑲珠絨邊的繡鞋踩在青石磚上,陵容帶著兩三個丫鬟繞過院子中用靈璧石堆起來的假山,偶爾遇到府上的下人俱是恭恭敬敬地行禮,退到一旁。
安府里大大小小的姨娘奴才都知道,最不能招惹的不是老爺,也不是太太,而是看著面慈心軟的大小姐,真要落到她手里,十八層地獄都不夠你走一遭。
但就是這樣的大小姐,傳出去也只有溫文知禮的好名聲。
正院里,陵容的生母林氏坐在炕上和下首一個石青褂子的嬤嬤說著話,聽見門外丫鬟的請安聲,隨后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抬眼便見陵容提著裙擺走進來。
“天氣這么冷,怎么不多穿些?”林氏心疼地念了一句,轉(zhuǎn)頭吩咐:“快上份姜湯?!?/p>
陵容解下湖藍色羽緞鑲毛斗篷,臉上帶著溫婉的笑:“娘親不用擔(dān)心,容兒不冷的。”
林氏牽了她的手,她手上溫溫?zé)釤岬?,方才放下心來,指著下首嬤嬤說道:“這是宮里頭出來的吳嬤嬤,日后你就要跟著吳嬤嬤好生學(xué)規(guī)矩了。”
陵容上前幾步,道了個萬福:“吳嬤嬤有禮?!?/p>
吳嬤嬤早在陵容進門后就飛快地打量了她幾眼,如今更是滿意,口中忙道:“不敢,小姐多禮了?!?/p>
待吳嬤嬤退下去后,瞧著自己從小如珍如玉捧在手心的女兒,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的模樣,林氏眼底多了一分慈愛:“容兒,你雖說才十三歲,可自小主意大。長大后,連老爺也是事事由著你。我雖說不知道你為何生了這青云之志,一心想要入宮,但是若你真的進宮侍駕,可由不得自己的性子來了。凡事必須瞻前顧后,小心謹慎。”
陵容點點頭,答應(yīng)道:“容兒知道,凡事自會講求分寸,循規(guī)蹈矩?!?/p>
林氏禁不住嗚咽出聲,“以你的才貌,去外頭做一個正頭娘子相夫教子不好么,何苦要去那見不得人的去處!叫咱們母女生生分離!”
對于林氏的一片慈愛之心,陵容也只能幽幽地嘆了口氣,柔聲勸慰林氏。林氏早年操勞,落下個迎風(fēng)流淚的毛病。雖說如今調(diào)養(yǎng)好了大半,但是哭的久了,雙眼就會酸澀,視物模糊。
待林氏冷靜下來后,陵容道:“娘親,難道嫁與普通人為妻,就會比入宮為妃好嗎?”
林氏怔了一怔,“可,可是容兒你……”
陵容繼續(xù)道:“娘親,這么些年您嫁給爹爹,您可曾有過后悔?”
林氏苦笑,后悔嗎?應(yīng)該是有的吧。在夫君一個又一個地往府里抬侍妾的時候,在她眼里情深似海的夫君為了一個侍妾不將她這個正妻放在眼里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開始后悔了。
“您去打聽打聽那些夫人太太在從珍珠變成魚眼珠子之前,哪一個不曾有過恩愛情長,舉案齊眉的的日子呢?可如今呢?”陵容輕輕依偎著林氏,柔聲細語道:“既然如此,那我為何不能去拼一拼?至少入了宮,我甚至還有希望讓安家滿門為我與有榮焉?!?/p>
至于一個自由的名頭,一個永遠再難與家人相見的悲劇式犧牲,再加上一個比前兩點還不重要的、得一心人不相離的荒謬企盼,在陵容看來,都尚且不夠重要。
她這個異世來客來了已有十年了,期間有過惶恐絕望、悲傷痛苦,也努力地改變自己的處境。在得知自己是穿越到了《甄嬛傳》時,她的心中涌上的是難以言說的安穩(wěn)感,因為她對這個世界是熟悉的。憑著這份先知先覺,她可以為自己掙出一個好前程來。她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也終于找到了目標(biāo)。
為什么非要入宮呢?就好比有一個精美的水晶瓷瓶放在你觸手可及的地方,你能忍住不去碰嗎?
陵容裹緊了披風(fēng),不急著回去,反而去了幼弟安延恩的院子。
安延恩比陵容小三歲,從小聰慧懂事,在林氏被妾室彈壓,又不得夫君寵愛的日子里,是他們姐弟二人相互扶持過來的。
有時候,陵容也會為安延恩的早熟驚訝,她的聰敏源自多活了一世,而安延恩的聰敏更像是生而早慧。
安延恩正在練字,一抬頭見到姐姐來了,臉上就先露出了笑,“長姐,你來了?!?/p>
陵容笑道:“外頭冷著呢,你這屋里也不多燒一個炭盆,仔細著涼?!?/p>
安延恩微笑著應(yīng)了,說起教養(yǎng)嬤嬤一事,也是淡定自若,“娘親方才一定又哭了一場吧。”
陵容無奈搖頭道:“娘親就是那樣的性子,這些年來若不是咱們姐弟明里暗里的幫忙,你又得爹爹看重,估計娘親早就被那幫人欺負得不成樣子了?!?/p>
安延恩自認為男孩子火力旺盛,不肯用暖爐子,卻又精心地往暖爐子里放了幾塊松木炭,試了試溫度,才放到陵容手中,“父親的一個姨娘又懷上了,逢人就說這是個男胎,必有后福?!?/p>
陵容見他一個小小人兒,說話還帶著童稚的聲音,偏偏沉穩(wěn)的像個小老頭,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頰,“這些蛇蛇蝎蝎的事情你不用上心,你的戰(zhàn)場從來都不是后院?!?/p>
安延恩不妨被她捏了臉,沒好氣的白了她一眼,“這些我當(dāng)然知道!”又正了正神,“長姐你進宮之后也不必太憂心家里,有我在,不會亂的?!?/p>
陵容微微嘆了一口氣,安延恩出生的那段日子正好是林氏和安比槐感情最好的時候,他又是唯一的嫡子,受盡寵愛。后來安比槐為了外頭的野花野草冷落了林氏,安延恩也已經(jīng)記事了。他甚至不需要陵容為他做什么心里建設(shè),就迅速地明白了不要從安比槐身上渴望更多的父愛。
他迅速成為了安比槐所想要的兒子,聰慧、懂事、孺慕崇拜著父親,這極大的滿足了安比槐的虛榮心,卻不知道他的一雙兒女對他也只是比陌生人好一點罷了。林氏軟弱,遇事只會哭泣,那段日子真的是他們姐弟倆相互扶持走過來的。
安延恩身為男子,他的心里有著莫大的野心。也正因為此,他能明白陵容為何會選擇進宮,那種不甘心,渴望出人頭地的野望。
陵容瞪了他一眼,“這還有兩年呢,你就巴不得我走?”
書房里傳來姐弟二人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