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黃昏依舊熱得不行,路過一棟大樓, 我干脆到后面的階梯上坐坐,想吹吹大樓里漏出來的冷氣。因為背光而有些昏暗的階梯上,我摸索著坐下,冷不防驚起一對鴛鴦。雄的那只顧不得學(xué)生應(yīng)有的禮貌,直著嗓門亂吼:“你的眼睛長到屁股上去了啊!”
我不加理睬,默不作聲地坐著。他們見我準(zhǔn)備落地生根的樣子,罵咧了幾句,手拉手走了。
我屈起身子,用盡力氣抱緊雙腿,扣住全身卻依然不受控制輕輕的顫抖,仿佛將要調(diào)零的植物。此時此刻,唯一的感覺就是心亂如麻。從小到大-直都是順利。品學(xué)兼優(yōu),科科全能,會討老師的歡心,能贏得同學(xué)的支持,人生中可謂一帆風(fēng)順,甚至從來沒有過親近的人的別離。煩惱于我就像是買了一碗面,不小心放了糖。小小的不適,但吃完喝點水過過嘴,也算飽了。唯一一次比較喪 氣的是初中時被一個低我一屆的學(xué)弟打得鼻青臉腫。那次。 我和小風(fēng)不打不相識,正好也是在這樣一個悶熱夏季的夜晚。小風(fēng),...我抱住自己的腦袋,覺得心里空得發(fā)慌。手機(jī)響了,是奇奇?!梆┤唬瑒e生氣了嘛。那么小心眼一連好幾天不給我電話話...要 不要起去看 部電影?”
“好啊?!睘槭裁床荒?無論是誰,請陪在我身邊,抱緊我?!拔以赥大?!?/p>
半小時后,奇奇打扮妥當(dāng),勾著我的手臂高興地邊說邊走、指指點點,絲毫沒有注意到我神色異常。
電影是那一年的大片《珍珠港》。人太多,我們?nèi)サ锰?,票子只剩最后幾排。英語發(fā)音的片子,字幕又看不清楚,弄她得很不開心,氣憤地說干嘛要說英語啊,沒有中文版的嗎.....
我看不懂劇情,只看懂死了很多很多人。
為什么,為什么要有死亡?
冷酷的暴行之下,渴望生存是所有瀕死的人共同營造的悲壯史詩。
可是為什么我從來沒有在小風(fēng)身上看到絲毫不甘的影子,拒絕手術(shù),不做化療,不吃藥,聽之任之......
他一直都是冷靜甚至有些殘酷地看著自己的生命點點走到盡頭。
小風(fēng),是不是從今以后,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沒事的時候,也該學(xué)學(xué)小日本炸炸美國啊.....身旁的她一臉興奮。光與影在她的臉上變換交疊。
我轉(zhuǎn)過頭,按住她的肩膀湊過去吻她。長到幾乎窒息的吻,她從始料未及到用力掙扎,我故作不知地繼續(xù)?!梆┤?,你咬疼我了。”她捶打著推開了我。
抓空了的手頹然地握了握拳,我胸口堵得句話都說不出來。南極洲的夏天,曾經(jīng)令多少探險家望而卻步。因為當(dāng)你戰(zhàn)戰(zhàn)兢兢抓住一塊浮冰, 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冰層就裂開,冰刃捅穿了唯- -的救生船。從此以后,探險家多在冬天登陸那一片潔凈的大陸,即使凍得手指變形,也不必?fù)?dān)心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支撐你的力量突然崩潰而墮入深淵。
我站起身,在黑暗中磕磕絆絆地摸索走出了影院。倚靠在影院門口,我點起煙,心里開始回味那個病房里洶涌的藥水味和淡淡的淚水味,里面真的有小風(fēng)的味道嗎?我這樣自欺欺人是不是很可笑?根根煙蒂散落在地上,帶著被踩熄的黑色灰燼....
不知過了多久,電影散場,奇奇出來了。我默不作聲地把她送回T大。在她的宿舍樓大樓前,我平靜地看著她說:“奇奇,我們分手吧。”
她難以置信的眼神仿佛我第一次提這件事。
沒感覺,沒意思。事情就是這么簡單。分手,我什么也不想多說,只是分手。積累了很久的疲憊在今天爆發(fā),釀成更深的厭惡。這種厭惡濃得化不開,不全是針對她,只是說不清的受不了。
“除非明天美國像電影里一樣再被炸次, 否則想和我分手,.....
“否則要等到二十幾世紀(jì)?”我冷笑。
她氣鼓鼓地甩著長發(fā)走進(jìn)了宿舍樓。
我獨自一人在夜幕中慢慢地走回大。落寞的滋味,像是一口氣喝光了整杯的冰咖啡,苦澀嗆得人不知所措,然后等胃里冰冷的液體攫取了內(nèi)臟的溫度之后,化成透明的淚流了出來。
剛開學(xué),個個野得很,快到了熄燈時間也不回。進(jìn)門時寢室里一片漆黑。
我擰亮了自己的臺燈坐下來,呆呆地看散落在書桌上的橘黃色燈光。腦子里各種亂七八糟的念頭亂轉(zhuǎn)。稍縱即逝的生命,短短一輩子, 會遇到什么樣的人?有些人像是霓虹燈,璀璨絢爛,卻不屬于你;有些人是街邊的路燈,在某時某刻照亮了你溫暖了你,卻只是那一時那一刻:那么,誰又是我的臺燈,柔和溫馨而且只為我燃起?
正想的入神,眼前突然一片漆黑。 熄燈了??磥碛懈呱?/p>
的節(jié)約水電想法的不止是我,還有我們學(xué)校的后勤部。應(yīng)急燈忘了充電不能用。我從抽屜里翻出一根蠟燭,用打火機(jī)點燃。燭光搖曳不定,似乎房里有股暗風(fēng)在亂竄。
沒一會兒,老四回來了,身后的大書包證明他剛從自習(xí)教室歸來?!袄洗竽慊貋砹税 D莻€研究生超級狐假虎威,說什么擅自走出課堂比遲到或早退更惡劣,要你交份檢討書給教授?!?/p>
我大力地拍書桌:“不說這些掃興的。老四,要不要享受生平第一次燭光晚餐!
“吃什么,食堂早就關(guān)門了。啊,對了,你今早的幾個饅頭還沒動過,我給你帶回來了。給。
我接了過來。堅硬的饅頭,傳說中一旦拿不穩(wěn)掉了會砸傷腳,我咬了一口,未經(jīng)咀嚼就咽下,噎得我的喉嚨痛,痛得雙眼模糊。只一口我就把它丟進(jìn)垃圾簡。
老四看出我臉色不對勁,愣愣地盯著我。
老二老三陸續(xù)回來,迅速開始洗漱。衛(wèi)生間里很快傳出他們的咒罵聲:“不會吧,又停水了?!薄扒皫滋爝@么多水,要用時一滴都沒有,資源分布不平衡”
我大聲接話:“中國的地理特色啊?!?/p>
我吹熄蠟燭,房里一下子暗了下來?!澳牬┝执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何處尋我?告 訴他我和李白喝酒呢。哈哈...”起初我只是彎彎嘴角,跟著喉嚨被撬動似地發(fā)出咯咯聲,然后神經(jīng)質(zhì)地大笑起來,止都止不住。
“老大,你瘋了啊?”
我是瘋了,現(xiàn)在只要一點點的小事就能讓我欣喜若狂或者悲痛欲絕。我的情緒瀕臨歇斯底里。
零點的空氣是冰涼的,熄燈后的寢室漸漸浸潤在月光里。躺在溫?zé)岜桓C里的三個家伙時不時怯生生地探出頭看看靜靜站在窗邊的我。我垂下頭,弓著背,漸漸發(fā)現(xiàn)痛的其實不是心臟,是胃。一整天沒有吃過東西.....
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是在床上,我看看頭頂?shù)奶旎ò澹庾R到自己還活著。
“鬧騰了一宿,總算是沒事了。老大你嚇?biāo)牢覀兞??!崩隙次疑裆珶o恙,松了口氣的樣子,忽然他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驚叫起來,“難道失戀了?敢情這病也能傳染?老三,老三,為了你的終生幸福,還是趕快搬離這個是非之地吧。
被點名的老三笑笑:“老大,別太介意,看開點。男人不失戀一次, 人生不完整的。
“是啊是啊,”老二點頭表示贊同,“失戀讓男人成
熟
我從床上跳下來,惱了:“胡說,你們才失戀,我正發(fā)愁甩不掉那個女的。”
“原來如此啊。”想看熱鬧的頓時作鳥善散。
“等等,剛剛誰在詛咒這個有我無敵帥哥坐鎮(zhèn)的風(fēng)水寶地來著?”我大聲問。
三雙眼睛,連乖寶寶的老四在內(nèi),齊刷刷地向老二望過去。空氣中,有不知哪里傳來的恐怖的“吡吡”電流短路聲。
老三很豪氣地拍拍老二的肩膀:“看在我們曾經(jīng)同一屋檐下整整一年,那就賜你個全尸吧?!?/p>
還是老四最仁慈:“你還有什么遺言要交代?快說吧。
.“.....我我的存款工商300,農(nóng)行200,建設(shè)350,招商最多,500,還有...密碼是....
“不行,不夠贖你的命!”我揪住老二的領(lǐng)子繼續(xù)逼供。
“不要哇,老....記得上次我提過的那個美女嗎?就那個在路上對我笑的,昨天吃飯正好和我一桌, 她記得我,我已經(jīng)拿到她的手機(jī)號碼.....難得的桃花運,這一次,”老二張牙舞爪夸下海口,“嘻嘻,說不定....我可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
我手一松,不以為然地撇撇嘴:“有一-位偉人曾經(jīng)說過,如果給他一個足夠長的杠桿和一個支點,他能夠翹動地球?!?/p>
“多謝老大鼓.....老二如蒙大赦,樂巔巔地跑了出去。
還是老四較真,思量著問:“那位偉人誰啊?”“他因為裸奔而聞名全球?!?/p>
老三開始狂笑。老四摸摸頭,還是莫名其妙。
阿基米德,在洗澡的時候看到自己進(jìn)入洗澡桶后桶里的水溢了出來,由此發(fā)現(xiàn)了浮力定理。當(dāng)時他太過激動,沒穿上衣服直接沖到大馬路上歡呼,因此而成為科學(xué)史上的一則美談。
我搖頭晃腦開始賣弄古文:“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背以當(dāng)車轍,不知其不能勝任...算了算了,無論如何,老二枯木逢春我們也該為他高興是不是?”
以新新人類自居的網(wǎng)蟲老三最煩古文:“別‘也’不‘也’的了,老大,你別忘了還欠教授一份道歉信。
我瞪瞪老三, 他從來不會說好聽的。
電路課??蓸方淌谶@節(jié)課總算是沒有病假,親自來了,穿著白底藍(lán)條紋的襯衫。難道是醫(yī)院里逃出來的?講臺上依舊是瓶裝的可樂。我第一次遇到這么喜歡可樂的成年人,而且還是頭發(fā)隱隱斑白的教授。出乎意料地是他沒有像往常那樣上課鈴聲一響就喝可樂或打開 書本,而是掃視一眼。 “同學(xué)們聽說了嗎,美國被炸了....
難道今天是愚人節(jié)?我摸出手機(jī)看日期。
9月11號。
等一下,昨天是不是有人跟我說過什么如果明天美國像電影里一樣再被炸一次, 就和我分手的?
我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等到可樂教授宣布下課,跑出教室撥通了奇奇的電話?!澳憧葱侣劻藢Π?很高興認(rèn)識你,你是個好女孩,我們以后還可以做好朋...真沒禮貌,我還沒說完,她就掛了。
我猶豫了一下,打給蕭海。不知道他怎么樣了。接電話的是中年人的聲音,應(yīng)該是他的父親。
“蕭伯伯嗎?我是蕭海的高中同學(xué),他怎么樣了?
“嘟....”.又一個沒禮貌的人。
接下來的課,我沒有去上,整個人渾渾疆疆的,蜷坐在布告欄后面的角落里發(fā)呆。偶爾比較細(xì)心的路人發(fā)現(xiàn)了我無不投來驚疑的眼光。直到天漸漸暗下來,黑暗包圍掩護(hù)了我。這樣的夜里,我仿佛能窺見死神的微笑,他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吸食了我在乎的人的生命。
行人來來往往,難免有熟人。我看到老二路過,和一個美女有說有笑、談笑風(fēng)生,絲毫看不出不久前他為了失戀哭得一塌糊涂的痕跡。人漸漸少了,我有點恍惚,竟然看見了 那個酒窩女孩。她是T大的,怎么可能出現(xiàn)在這里。我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看錯,真的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