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筆直地朝著那只左手指引的方向前行,經(jīng)過一個小小的村莊。
村莊前方有一處岔路口,岔向三條不同的方向。其中兩條路都光禿禿的,足跡頗多,看得出經(jīng)常有人行走。最后一條卻已雜草叢生,厚厚一層覆蓋了路面,一塊方形石板歪歪站在這條路的方向上。石板年歲已久,飽經(jīng)風(fēng)霜,一條大縫從頭裂到了腳,石縫里也有枯草鉆出。
石板上刻了兩個大字,似乎是此路通往之處的地名。下面那個字勉強看得出來是個“城”字,上面那個字則筆畫頗多,字形繁復(fù),又正好被那條裂縫貫穿而過,剝落了許多細碎的小石。魏無羨彎腰撥開亂草,拂去灰塵,依舊看不出來是個什么字。
偏偏那條左手臂所指的方向,就是這條路。
魏無羨道:“不如去問問這些村民?”
藍忘機點了點頭,魏無羨當然不會指望他去問,笑容滿面地走向那幾名正在撒米喂雞的農(nóng)家女。
那幾名女子有少有老,見一個陌生的年輕男子走近,都緊張起來,似乎有點想扔了簸箕逃進屋里。魏無羨笑吟吟地說了幾句話之后,她們才慢慢鎮(zhèn)定下來,略羞澀地應(yīng)答。
魏無羨指著那塊石碑,問了一句,她們先是齊刷刷的臉色一變,猶豫半晌,才斷斷續(xù)續(xù)、指指點點地與他交談起來。期間,一眼也不敢多看站在石碑旁的藍忘機。魏無羨認真地聽了一陣,一邊嘴角一直揚著,末了,似乎調(diào)轉(zhuǎn)了話題,引得那幾名農(nóng)家女也舒展了顏色,又放松下來,不熟練地沖他微笑。
藍忘機遠遠盯著那邊看,等了半天,也不見魏無羨有回來的意思。他慢慢低下頭,踢了踢腳旁的一塊小石子。
把這塊無辜的小石子翻來又覆去地碾了好一陣。再抬起頭,魏無羨還是沒回來,反而從懷里拿出一樣?xùn)|西,交給了說得最多的那名農(nóng)家女。
藍忘機呆呆站在原地,實在忍不住了。正在他準備邁開步子走過去時,魏無羨總算是負著手悠悠地踱回來了。
他站回到藍忘機身邊,道:“含光君,你應(yīng)該過去的。她們家養(yǎng)了兔子呢!”
藍忘機卻沒對他的調(diào)侃有所反應(yīng),狀似冷淡地道:“問出什么了。”
魏無羨道:“這條路通往義城。石碑上的第一個字是‘義’字。”
藍忘機道:“俠義之義?”
魏無羨道:“我也是這么問的。也對,也不對?!?/p>
藍忘機道:“何解?!?/p>
魏無羨道:“字的確是那個字,意思卻不對。非俠義之義,乃義莊之義。”
他們踏著亂叢雜草走上這條岔路,將那塊石碑落在身后。魏無羨繼續(xù)道:“這幾位姑娘說,自古以來,住在那座城里的人,十之五六都短命,要么短壽,要么橫死,城中供置放尸體的義莊非常多,當?shù)靥禺a(chǎn)棺材紙錢等喪葬陰奉之物,無論是做棺材還是扎紙人都手藝精湛,所以就叫了這個名字。”
藍忘機沒有問為什么城中居民不棄城離走。他們都明白,如果一個地方的人世代扎根于此,是很難讓他們離開的。只有十之五六的人短命,似乎還可以忍受一下,說不定自己就是那另外的十之四五。而且,生在這種窮鄉(xiāng)僻野,離了家鄉(xiāng),多半就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了。
路上除了枯草亂石,還有不易覺察的溝壑。藍忘機目光一直留意著魏無羨的腳下,魏無羨邊走邊道:“她們說,這邊的人很少去義城,里面的人除了送貨出來,也很少離開。這幾年幾乎沒見到人影。這條路已經(jīng)荒廢了好幾年沒人走了。果然難走?!?/p>
藍忘機:“還有呢?!?/p>
魏無羨:“還有什么?”
藍忘機道:“你給了她們何物?”
魏無羨道:“哦。你說那個?是胭脂?!?/p>
藍忘機突然想起在清河向那名江湖郎中打聽行路嶺的時候,魏無羨見那郎中身上有胭脂,就買了一小盒。
魏無羨道:“向人家打聽事情總得給點答謝。我本來要給銀子,把人嚇壞了,不敢收??此齻兒芟矚g那個胭脂的香味,好像從沒用過這種東西,就送出去了?!?/p>
頓了頓,他又道:“含光君,你這樣看著我干什么。那盒胭脂是不算好。但現(xiàn)在我又不比從前,整天身上帶一堆花花草草釵釵環(huán)環(huán)到處送姑娘。真沒別的能送的了,有總比沒有強?!?/p>
聽魏無羨說這話,藍忘機想到魏無羨重生前是個風(fēng)流公子,見到漂亮的人就會撩撥一下。想到這里藍忘機便不想再理他,慢慢扭過了頭,向前走去。
二人沿這條難行的道路前行,走到一座破敗的城門前時,左手臂收攏握成拳。
魏無羨見此,說道:“看來好兄弟的右手或者頭顱就在這兒了。不過,這兒風(fēng)水真差。”
藍忘機緩緩點頭:“山窮水惡?!?/p>
這座義城,四面都是高山峭壁,山體嚴重向中央傾斜,呈壓倒迫脅之勢,仿佛隨時會塌下來。四面八方都被這樣黑魆魆的龐大山巖包圍著,在慘慘的白霧里,比妖魔鬼怪還妖魔鬼怪。
光是站在這里就讓人胸口發(fā)悶心口發(fā)慌透不過氣,有一股強烈的威脅感。
兩人走到城門前,交換了一個眼神,一人一扇城門,推開。
“吱呀——”,不堪重負的承軸,載著兩扇沒有對齊的城門,緩緩打開了。
眼前所見,沒有車水馬龍,也沒有兇尸撲面。
只有鋪天蓋地的白色。
大霧彌漫,比城外的霧氣濃郁數(shù)倍,只能勉強看清前方有一條筆直的長街,街上沒有人影。兩側(cè)是豎立的房屋。
兩人自然而然朝對方靠近幾步,一起往里走去。
此刻仍是白天,城里卻寂靜無聲,不但沒有人語,連雞鳴犬吠都聽不到一絲,詭異極了。
不過,既然是被那條左手臂指定的地點,若不是不詭異,才教人奇怪。
沿著長街走了一陣,越是深入城中,白霧越是濃重,仿佛妖氣四溢。一開始還能勉強看清十步之外,后來五步之外的輪廓便不能識別,再到后來,幾乎伸手不見五指了。魏無羨和藍忘機越是走,靠得越是近,肩挨著肩才能瞧清彼此的臉。
魏無羨心中油然而生一個念頭:“若是有人趁著這大霧,悄悄插到我們之間,兩個人變成了三個人,恐怕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發(fā)現(xiàn)?!?/p>
這時,他腳底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去看,卻無法辨別是何物。魏無羨扯住藍忘機的手,讓他別獨自走了,俯下身瞇眼察看。一顆怒目圓睜的頭顱沖破迷霧,撞入了他的視線。
這顆頭顱是一個男子面容,濃眉大眼,面頰上兩團異常突兀的腮紅。
魏無羨方才踢過這顆頭,險些把它踢飛,知道這東西有幾斤幾兩。這么輕的肯定不是真頭。提起來一捏,男子的臉頰塌了一大塊,腮紅也被抹下一片。
原來是一顆紙扎成的人頭。
這紙人頭做得惟妙惟肖,妝容夸張,五官卻較為精致??礃幼舆@顆紙人頭應(yīng)該是一名“陰力士”,紙人頭的發(fā)髻烏黑,一縷一縷,頗有光澤,伸手摸了摸,緊緊粘在頭皮上,仿佛真的是它長出來的頭發(fā)。魏無羨道:“手藝當真不錯,是不是取的真人頭發(fā)粘上去的?”
突然,一道細瘦的黑影擦著他快速奔過。
這道影子來得極其突然,緊緊擦著他的身側(cè)跑了過去,剎那間就消失在了濃霧里。避塵自動出鞘,追著那道身影而去,倏地又收回來,合入鞘中。
剛才那個貼著他溜過去的東西,跑得太快了,絕對不是人能達到的速度!
藍忘機道:“留神,戒備。”
雖然剛才只是擦肩而過,可難保下一次,它就不會做點別的什么了。
魏無羨道:“你剛才聽到?jīng)]有?”
藍忘機道:“腳步聲,竹竿聲?!?/p>
不錯,方才那短短的一瞬,除了急促的腳步聲,他們還聽到了另一種奇怪的聲音。噠噠噠很是清脆,類似竹竿在地上飛速敲打。不知道為什么會有這種聲音。
正在這時,前方迷霧之中,又傳來一陣腳步聲。
這次的腳步聲很輕,很多,很雜,也很慢。仿佛許多人正在謹慎地朝這邊走過來,卻一句話也不說。魏無羨翻手翻出一張燃符,輕飄飄地朝前擲去。若是前方有什么怨氣四溢的東西,它就會燃燒起來,火光多少能照亮一片地方。
對面的來客也覺察了這邊有人擲出了什么東西,立即反擊,突然發(fā)難!
數(shù)道光色不一的劍芒殺氣騰騰襲面而來,避塵飛出鞘在魏無羨面前游了一遭,將劍芒盡數(shù)擊退斥回。那邊一陣人仰馬翻,嚷了起來。藍忘機收回避塵,魏無羨道:“金凌?!思追?!”
金凌的聲音隔著白霧響起:“怎么又是你?!”
魏無羨道:“我還想問怎么又是你呢!”
藍思追盡力克制,聲音里卻滿是歡喜:“莫公子你也在?那是不是含光君也來了?”
一聽藍忘機可能也來了,金凌立刻閉嘴,仿佛突然又被施了禁言。藍景儀道:“一定來了!剛才那是避塵吧!”
魏無羨道:“嗯,來了,在我身邊。你們都快過來?!?/p>
一群少年得知對面是友非敵,如蒙大赦,一股腦圍了過來。魏無羨見除了金凌和藍家的一群小輩,還有七八名身穿其他家族服飾的少年和一名女子,戒備之色仍未褪去,應(yīng)當也是身份不低的仙門世家子弟。
藍思追高興地說道:“含光君,我們找到阿月了,她就在這里?!?/p>
魏無羨聽見藍思追的話,就去看那名女子,可因為這霧氣,只能看見她的身影,看不清她的樣子,他想走上前去,又害怕唐突了她,壓制住內(nèi)心的歡喜,告訴自己:來日方長,等出去就能好好看看阿月了。
這時,藍忘機的聲音響起:“如何?”
一道清冷的女聲響起:“父親,阿月無事?!?/p>
魏無羨聽著自己女兒的聲音,覺得猶如天籟,又覺得說的話太少,內(nèi)心吐糟:一定是跟藍湛這個小古板學(xué)的。
魏無羨還想再聽,就問道:“你們怎么都在這里?一出手就這么狠,好在我這邊是含光君,不然傷到普通人怎么辦?!?/p>
可卻是金凌的聲音響起:“這里根本就沒有什么普通人。這座城里根本就沒有人!”
藍思追點頭道:“青天白日,妖霧彌漫,而且竟然沒有一家店鋪開門?!?/p>
魏無羨道:“你們是怎么聚到一起的?結(jié)伴出來夜獵?”金凌那個看誰都不順眼、跟誰都要打架的橫性,又和藍家這幾名小輩有點摩擦,怎么可能相約一起結(jié)伴夜獵。藍思追有問必答,解釋道:“我們本來在……”
正在此時,迷霧中傳來一陣喀喀喀、噠噠噠,刺耳異常的竹竿敲打地面的聲音。
諸名小輩齊齊臉色驚變:“又來了!”